秦姝是被窸窣的衣料摩擦声惊醒的。
浅粉色金线帐幔外晃动着数道人影,沉香裹着炭火气在鼻腔萦绕。她从床上缓缓坐起来,一道人影透过帐幔清晰可见。
“七娘子醒了!”
帐幔被猛地掀开,扎双螺髻的小宫女眼圈泛红。秦姝注意到她襦裙上绣着青莲纹样,正是《宫女图》里捧盒的侍女模样。
另一个年长些的宫婢按住小宫女的手:“莫要莽撞,速去禀报太子妃。”
寒风突然涌入室内,吹动烛火疯狂跳动。秦姝怔怔地看着她们。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记得自己还在博物馆的壁画前,记得连槊呼喊的声音,记得那道刺目的白光......
“蕙儿!”
珠帘碰撞声伴着环佩叮当,一名三十出头的华服妇人疾步而来。她发间金凤步摇震颤不休,衣袖间还带些夜雪的寒气,一把将秦姝拥入怀中。秦姝浑身僵住,有些排斥突如其来的拥抱。
只听见她说:“重润实在荒唐,这般天气竟带你出城赏雪。”妇人指尖轻抚过她额前碎发,“母妃已命尚药局备了安神汤......”
秦姝突然打了个寒颤。蕙儿、重润、太子妃、七娘子——这些称呼在她脑海中串联成一条清晰的线索。
她这是穿越到唐朝了?眼前这人不会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韦皇后吧?
《宫女图》的主角正是永泰公主李仙蕙,她是唐中宗李显第七女。史有记载:大足元年,皇太孙李重润与永泰公主驸马武延基,私议内廷宫闱,为则天皇帝所闻。龙颜震怒,二人坐罪杖杀。公主骤失兄长与良人,遭此大厄,惊惧交加,致胎气受损,难产而薨,年仅十七。
眼前的妇人还是如今太子李显的太子妃。而她口中带她出门赏雪的“哥哥”,就是日后因议论武则天而被杖杀的皇太孙李重润。
秦姝道:“母妃......我没事了,不怪哥哥。”
太子妃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她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淡淡香味,能感受到对方指尖的颤抖。这个在史书中被描绘得心狠手辣的女人,此刻却只是一个心疼女儿的母亲。
不过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她还需要时间来缓冲一下,思及至此,秦姝有些心不在焉:“母妃,女儿想再歇息片刻。”
“好好休息。”太子妃替她掖好被角,“母妃晚些再来看你。”
太子妃前脚刚走,秦姝便掀开锦被。铜镜里映出的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眉间一点朱砂与壁画中的永泰公主如出一辙。
秦姝走到窗前,推开雕花木窗。寒风扑面而来,庭院中一株寒梅凛立,红梅摇动,美得惊心动魄。
寒梅太过动人,她差点忽略了梅树下还站着一个身影。那人一袭玄色狐裘,手握一枝红梅,正仰头望着她的窗口。
一旁的贴身宫女也注意到秦姝的视线,顺着目光看去,眼中不禁一喜,急切道:“七娘子,是皇太孙来了。”
原来他就是李重润。
少年郎君眉眼含笑,朝她挥了挥手。阳光落在他肩头,将狐裘上的细雪映得晶莹剔透。
这一刻,秦姝忽然明白史书上简短的一句“重润性敏慧,善属文”在现实中有多惊艳了。眼前的少年郎君,哪里像日后那个因言获罪的皇太孙?
她转身抓起一件披风,快步走出房门。眼前人与墓志铭上李重润的画像重叠,只是眉眼间少了史书描摹的阴郁,倒像浸在春光里的翠竹,令人眼前一亮。
但看外貌,丝毫想象不出今后他因言获罪,死于非命的惨相。秦姝曾经读到李重润这样的一个人物时,也不禁感慨,李重润才华横溢,又是韦后唯一的儿子,若是李重润当时没死,说不定历史就改写了。
在她思绪纷飞间,李重润将手中摘取一朵红梅别在她鬓间,又温润如玉道:“昨日母妃训我训得对。我竟没考虑到这天寒地冻,带你出城赏雪,让你着了凉,是我的不是。”
说罢,他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个金粉小手炉,“西域进贡的暖玉芯子,据说冬日里抱着,周身都暖烘烘的,赔给蕙娘可好?”
寒风呛鼻,秦姝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李重润满脸关切道:“都是阿兄不好,你要是有个头疼脑热,我该如何向母妃交代?以后阿兄定不会再这般莽撞了,若再带你出门,必定提前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风卷梅香扑面而来,她接过小手炉,暖玉在手心里散开温度:“我身体没多大事,阿兄不必这般自责。”
她垂眸落在李重润腰间的金牌,其上纹路似山川脉络纵横又仿若太古符文。
“阿兄,你这金牌哪来的?”她指向李重润腰间的金牌。
“这个啊!是长安一家书肆的朋友送的,改天我带你出去玩的时候去那里转转!那儿可不好进去,保准你会觉得新奇!”李重润裹紧她的披风,拉着她进了屋内,将腰间金牌摘下来递给她,“你要是拿去玩玩,阿兄便借你几天,如何?”
秦姝接过来:“好啊!”
当腰间金牌纹路映入眼帘时,熟悉之感扑面而来,再瞧,竟与《浮缘图》封面纹理分毫不差。这不是巧合吧?这牌子难道和失踪的《浮缘图》书灵有关?
在秦姝和李重润交谈时,有个老仆匆匆进来,在李重润耳边低语几句,李重润脸色微变继而面露欣喜。
他转头看向秦姝,神色间满是歉意:“蕙娘,实在对不住。我有一好友不日便到,他一路舟车劳顿,我得去安顿一番,改日再陪你好好研究这金牌。”
说罢,他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屋外走去,脚下生风仿佛片刻都等不得。李重润离开时嘴里还听他念叨:“他竟来了,真是太好了!”
也不知这是何人,让他如此高兴。
灯火辉煌的宫殿内,华丽金饰映照出深宫的庄严,众臣屏息而立,一时间气氛沉凝而压抑。
一位头戴进贤冠的老臣缓步上前,双手奉上奏疏屈膝叩拜,恭敬道:“陛下,如今太子复位,朝堂渐稳,永泰郡主年已及笄,婚事该早作定夺。”
武则天端坐龙椅,右手轻抚玉扳指,似漫不经心地摩挲,目光却犀利如刀,直落向殿前的大臣。
“狄爱卿,若依你之见,何人为佳婿?”她斟酌一二,语气平缓听不出喜怒。
狄仁杰目光沉稳似早有盘算道:“臣以为,嗣魏王武延基身份尊贵,风仪出众,与郡主可谓天作之合。李家女与武家子联姻,既合皇家礼法,又可稳固朝局,陛下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众臣默然,唯有站在一侧的太子李显神情微动,目光微不可察地掠过武后。
他本就有意与武家联姻,但心中明白,母后素来不喜魏王武承嗣,若此事仓促提及,恐生波澜。然而此刻狄仁杰开口,他便顺势拱手附和道:“母后,狄相所言甚是,儿臣亦觉此举能固皇家根基。”
武则天目光在李显与狄仁杰之间来回流转,这二人一个唱一个和,算盘打的也太明显了。她指尖缓缓敲击玉座扶手,殿内无人敢出声,唯有寂静回荡。片刻后,她忽然轻笑一声。
“太子,狄相,你们倒是考虑得周全。”她似笑非笑道,但细细品味,却透着一丝意味深长,“不过魏王一系,果真值得托付吗?”
李显心头微颤,立刻察觉母后并未全然信任武氏一族,他忙低头拱手:“母后,魏王毕竟是与陛下同宗的侄子,南阳郡王武延基更是陛下的侄孙。如今朝堂风波初平,魏王去世,武家联姻之举可令皇族更为稳固。”
狄仁杰亦沉声道:“陛下,魏王之子虽出身武家,却向来谨慎持重,并无异心,此举乃皇家大计。”
武则天垂眸,思虑片刻,最终抬起眼:“既如此,便依爱卿所言。”座上传来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旨,为永泰郡主与南阳郡王武延基赐婚。”
殿内众臣伏首,齐声应道:“臣等恭贺陛下,恭贺太子!”
李显暗暗松了口气,狄仁杰面色平静,唯独武则天眼神深邃不定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
夜深,光影婆娑,皇城某处,暗潮汹涌。
狄仁杰踏入密室,烛光微弱,映照出一抹挺拔的身影。李显负手立于棋盘前,棋局已然过半,黑白交错,暗藏杀机。
“狄相,”李显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凝重,“你说陛下是真的同意此婚,还是……另有所图?”
狄仁杰缓缓落座,目光掠过棋局,轻叹道:“陛下素来工于心计,绝不会轻易做无用之事。赐婚虽成定局,但太子殿下心中当知,陛下对武家仍存疑。”
李显复位不过短短一年,要想在短期内巩固他的权威,联姻自然是上策。可是老谋深算的武则天怎么会看不明白李显的算盘呢?
李显沉声道:“孤需要武家的支持,否则朝堂难稳。可若母后生疑……”
“太子殿下,”狄仁杰目光如炬,拈起一颗黑子摩挲,“这一场婚事,并非简单的结亲,而是试探与较量。”
他最终选定一处落下:“《道德经》中有句古话:‘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黑棋不露锋芒,看似步步受制,却在围困中找出了一条求生之道。
李显眼底掠过一道冷色,望向棋盘,沉思片刻,执白子落下。“既是博弈,那便见招拆招。”
棋盘之上,黑白争锋,杀局已成。
——
与此同时,东宫深处,秦姝正在伏案沉思。
侍女青荷小心翼翼地走近,轻声道:“七娘子,太子妃请您前去议事。”
秦姝抬起头,眸中闪过一丝沉思,缓缓起身,推开窗户,夜风微凉,吹拂起她鬓角的几缕碎发。她望向宫墙之外,目光深远。“圣历二年冬…李仙蕙与武延基订婚…此刻便迎来了他们悲剧的起点。”如果李仙蕙和武延基没有订婚,是不是不会发生后续的那些惨像?
但她也只能这样想想罢了,如果因为改动历史导致后续发生一系列的蝴蝶效应,这种责任她也承担不起。她收回目光,轻叹一声,抬步走向那座金碧辉煌却禁锢着无数命运的宫殿。穿过回廊时,她迈步走向太子书房。
雕花木门虚掩着,隐约传出太子妃刻意压低的声音:“张柬之昨日又向陛下递了折子,说东宫修缮逾制,恐有僭越之嫌。妾身已命人将新添的几处彩绘遮掩了去。”
“他倒是盯得紧,张柬之背后定是有人指使,想借此打压东宫,巩固他们的势力。”太子李显闻言,眉头微蹙,“不过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太子妃会意,缓步上前替他揉揉肩,温柔道:“殿下可是在为蕙娘的婚事烦心?”
李显放松下来,沉眉道:“狄公提议与武家联姻,孤思来想去,蕙娘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性子温婉,又通晓诗书,与武延基倒也相配。”
太子妃神色微动,轻声道:“蕙娘那孩子与我们自小在房州长大,没怎么接受过宫中的教导......”她顿了顿,“武家那边可会应允?”
“武三思自然是有不悦,魏王去世后,武家一直是梁王武三思掌权。但此事由狄公提出,他也不好明着反对。”李显轻轻安抚太子妃,“况且,此事长远来看对双方都有益,这也是个机会。”
正说着,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秦姝捧着新沏的茶盈盈而入,“父王,母妃。”她福身行礼,将茶盏轻轻放在案上。太子妃上前握住她的手,道:“蕙娘,来,坐下说话。”秦姝顺从地坐下。
李显喝了一口茶,看着她道:“蕙娘,孤与你娘商议,欲为你择一门亲事。”
秦姝指尖微颤,茶盏中的水纹轻轻荡漾。果然如此。她眼中既有惊讶又带着几分了然道:“父王......可是武家?”
太子妃轻拍她的手背道:“正是武延基。那孩子才学出众,品貌端正,与你甚是相配。”
秦姝唇角泛起浅浅笑意,道:“既是父王与母妃的安排,蕙娘自当遵从。”她低垂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去了眸中复杂的情绪。
李显看着她,心中忽生一丝不忍,但想到朝堂上的风云变幻,终究是轻叹一声:“你且放心,孤与你娘自会为你做主。”
太子妃将秦姝揽入怀中,柔声道:“好孩子,委屈你了。”
秦姝轻轻摇头道:“能为父王分忧,是蕙娘的福分。”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将三人的身影拉得修长。远处传来更鼓声,在这寂静的庭院中显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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