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玄也在同时听出了哨声来自余雁。
她恍然大悟。原来故事里孟慈山有一绝技,能以哨声驭兽,竟是真的。
她捂着手臂上的伤。在此紧要关头,几乎感觉不到疼了。她朝张秋凛奔过去,边跑边喊:“杜芳何在?不是请她一起来了吗?”
那位著名的琴师。
“在守备军队伍里!”
混乱之际,守备军正冲上来防御。杜芳抱琴混在其中,看见叶青玄。“叶大人,您没事吧!”
“快弹琴!”
杜芳闻言,原地抱琴打坐,合上双眸,奏起一段和美乐章。
正带头冲锋的杨灿听闻此曲,心头一滞。“好熟悉的曲子......”
“这是......《英明神武孟慈山》里的曲调啊!”
囚车中,始终两耳不完外界、麻木跪坐着的余雁听闻曲声,忽将目光转向这边。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情绪。
余雁起身,转向杜芳,附身长作一揖。“多谢前辈......谱得一手好琴曲。”
叶青玄激动地拉住张秋凛的袖子:“快看,他果然有反应!”
正此时,一支箭从余雁背后射过来,正好穿过囚车栏杆间的缝隙,一击命中了他的胸腔。
余雁脸上刚出现的动容之情忽然凝固了,嘴角一歪,涌出一大股鲜血。
张秋凛大骇,回头怒吼一声:“为何要射杀犯人!”
守备军人多势众,压制这几个突然暴动的士兵根本不在话下,既已无危险,何故要射杀余雁这等重要的人犯!
叶青玄也有些傻了眼。
一位将领抱拳道:“大人,情急之下实属迫不得已,望您不要怪罪,我回去后自向太守请罪。”
张秋凛气从中来,上前便要与人理论。
“是何人要你杀余雁?”
“大人,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杜芳的琴曲奏到一半,忽然断了,似有所感地睁开眼,看着满地鲜红。
她将双手徐徐落在琴弦上,却并未拨动,只轻声一叹息。
“余公子,你亦填得一手好词。”
叶青玄左右望了望,只见四周的山林间林苦猿啸,百鸟惊飞,簌簌的落叶提早飘落下来,人影憧憧,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之气,过路人脸上俱是一种淡漠,还有大事完成后的放松。她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幕,扑面而来接踵不停,突然感到一阵窒息。
连她自己都未有察觉,眼前的树林忽然一阵摇晃,树梢在她眼底转成了一个个漩涡。她听见杜芳的声音仿佛从很远要的地方传来:“叶大人——!”
叶青玄瘫倒在地上,路过的守备军顺手提着她的领子把她拎了起来。
“来个人,扎一下她的伤!”
几个人架着叶青玄把她抬到了树下,杜芳慌里慌张地跟了过去,把那沉重的古琴放在一边。军医来了,先给叶青玄缠布止血。
她先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脸颊苍白,血色如纸,后来她望着与树梢相接处的天空,山峦逐渐爬升,向远处连绵起伏,半山腰处似有几座楼阁,最尖角处凸起的崖壁上有一座旧亭子。她忽然想起来,这就是之前孟怀昱屡次邀请她来的前朝古迹逍遥台,百年前南境未失、往来商旅行径清澄江,也曾流芳过一段短暂的繁华。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孟慈山选择在此处江畔自刎。
她忽然打挺坐起身,疯狂抓着身边最近一个人的衣袖道:“快与我取纸笔来!”
杜芳惊恐道:“你疯了吧!快别乱动!”
叶青玄根本听不见,她推开军医,疯狂般地推搡着着周围的人,顾不得手臂上鲜血直流。她想站起来,可是腿脚发软,只能坐在原地干着急。
“——快给我纸笔!”
“你先冷静下来!这里乱糟糟的上哪儿给你找纸笔啊?”杜芳着急道。
“给她纸笔。”
张秋凛遥遥地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正策马奔过来,一边吩咐着身旁已经训斥了半天的守备军将领。那名将领好不容易解脱,也不敢不听吩咐。
叶青玄接过来纸笔,在地上找了一块平地铺开。墨盒里的陈墨已经干枯殆尽,又无水可晕开。叶青玄当下也是昏了头,直接站着自己手心里的血迹研墨,把旁边一群围观的人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俯身半趴在草地上,露水沾湿的草甸里还密布着石子和昆虫,草籽从缝隙里钻出刺进皮肤,顽石的锋利划拨了纸张,而她竟然纹丝不动,仿佛对这一切外事无所察觉,提笔便是文章。
一众围观的人纷纷哑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应是文圣再世,诗魔附身也不过如此吧?
张秋凛默默接过了医官手里的涂满草药的布条,蹲在叶青玄身边,手搭上了她的胳膊。
叶青玄分给她一个疑问的眼神。
张秋凛淡然道:“你继续写。我会轻一点,不碍事。”
叶青玄闻言并未表态,直接忽视她继续写下去。张秋凛动作轻柔地替他包扎了伤口,连呼吸都屏住了,待到伤口止了血,才长舒了一口气,又转而开始默默地为她研磨,这回用的自然是清水。
围观的守备军将领嘟囔一声:“真是两个疯子。”
叶青玄笔下刚好写到代孟慈山叙言的“愿以死志,还世清平”一段自白次,听见耳边的议论声,身子忽然一僵。
张秋凛马上抬眼瞪了那人,而后凑在叶青玄旁边低语道:“不是说你。”
直到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写满了两张长卷,叶青玄才忽然哽咽一声,落笔不动了。
守备军清理完逍遥台前的一片狼藉,轻点完死伤与战俘人员,全数归于卫城时,天色已将近黄昏。
城内。
叶青玄倚靠在踏上,缩在一床从太守府中借来的厚棉被里。张秋凛推门而入,此时已经换下了官府,端着一碗馄饨和一杯热姜茶走进来,搬来小方桌放在床榻前,示意叶青玄自己选。
叶青玄端起了姜茶,饮了半口:“今日多谢你了。”
张秋凛拉来一把凳子坐在床边,揽起袖子,端起面前的那碗馄饨,似不经意间道:
“那倒没什么。只是让我想起了以前在寒径山上的那段日子。”
那段日子,二人经常抵足而眠,彻夜相谈甚欢,抄书论道,红袖添香的场面几乎每时发生,多到不可胜数,却是当时寻常。
叶青玄只装作没听到一般,闷头喝茶,自动转换了话题。
“今日写的尽是草稿,还需完善——我刚才又从头读了一遍,也给琴师杜芳看了,觉得会不会处理的太过于失真?我写长诗讲述孟慈山和余雁的故事,却未曾真的了解过二人生平。惊鸿一瞥,怎知我眼中的就是真实的他们呢?”
“你又没用真名,写的也不是传记,何必在乎这些。”张秋凛道,忽而转念一想,“若是百年之后,有人写了关于我们的故事,你觉得那里面能有几分真假呢?”
叶青玄噗嗤一声笑了,仿佛张秋凛说了一件很好玩的事。
“百年之后,哪会有人写我们?别太荒唐了......天下千千万万人,你我不过凡俗,哪有容易流传后世......再说,即便有人写了你,或者写了我,也多半演义偏离实情,更遑论知情我们之间的交情了!”
张秋凛垂眼:“可你写了孟慈山和余雁,后人不就知道他们的故事了?只要有人提笔,故事就永远不会失传。要写行藏入笑林,何尝不是一种青史流芳。”
“未免太长远了些。”叶青玄懒洋洋地道,“百年之后的事,我又看不到。”
“那你有朝一日,会写起我们吗?”张秋凛带着期望,试探着问。
叶青玄沉默,先抿了一口茶。
“从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好的坏的都一样,只要时日够久,我都能渐渐忘却。”
张秋凛心间一沉,不死心地追问:“难道你就一点美好的回忆都想不起来了吗?”
“……”叶青玄诡异地沉默了一阵,“那些是什么好日子吗?”
“……当年飘零一身,困于孤村,亲朋离散,本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张秋凛垂目,“但因为我遇见了你,也不是全无意义。”
“可我从不回望过去。我只想活在当下。”
“那没什么不好。”
“你想起的那些事,很抱歉,我没有印象了。”
“没关系的。”张秋凛道,“往后你去哪我就去哪,这样我一直都在你的当下。”
叶青玄听得都笑了。“那怎么可能啊,张通判?”
张秋凛也被她这一声称呼拉回了现实。是啊,现在她们两人中,是叶青玄更加来去自由。如果她不愿停下等她,那就没办法。
“……”
她情绪变得有点低落,但没有表现出来,端着杯碗出门去。
临出门前,叶青玄在身后喊住了她。
“张秋凛,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
辛弃疾《鹧鸪天·不寐》:“不妨旧事从头记,要写行藏入笑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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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故垒西边(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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