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光州前的最后半月,叶青玄突然决意学骑马。于是她这一念之下,占去了十多天的白天功夫。
直到张秋凛动身之气只剩不足两日,已收拾好行囊备好盘缠,坐在院里一边煎茶一边等人。她就这样煎了两三轮,茶都没味道了,还是没等来人。
张秋凛有些置气地想,哪怕二人只是普通泛泛之交,临别之际也该来道个别、送一送,作为应尽的礼数吧?更何况……
唉,算了。
人闲下来时,一旦开始胡思乱想,就容易越想越多,尤其是平日里神思清净、从不放肆之人。张秋凛眼下又犯了这毛病。
从多年前在寒径山上弄丢了叶青玄的一把木梳忘记还,一溜酸的想到京城分别前她冒雨奔袭淋的一场心头雨。
再到如今卫城一行,叶青玄身边多的是光州文人,众星捧月般,那些人整日也没有正经差事可做,如影随形到处跟着亲善随和的采诗官大人。这不,眼下她学骑马都是由这些人陪着。
薛彤就算了,年纪小看着蠢笨。孟怀昱也罢了,毕竟是有旧交情的老友,算她张秋凛大人有大量最能容人。
紧急关头把友人送的信物簪子随时带在身上拿出来......不行这个真忍不了。
张秋凛愤懑喝茶。
共事了几月的差役熟悉她这性格,看张秋凛在院里一壶接一壶地喝焖茶,上前劝道:
“眼下你也没什么差事,去逍遥台看看能怎么了?又没少胳膊腿的。”
理是这个理。
张秋凛咽下这口无名火,决意说什么也不能在这里干坐一下午。
遂起身,策马驰往逍遥台。
路上,她又想起来很久以前,温柏寒还小的时候,她和方循一起教他骑马。
具体怎么教的已经没有印象了,反正以她十几岁的暴躁脾气,估计也没多少耐心。她只记得当时温柏寒学了很久还不敢自己骑,非要旁人帮忙拽着缰绳。她和方循对了个眼神,假装跟上,之后一齐放手。
待温柏寒回头发现身后没人护着,已经跑出去好远了,他吓得哇哇大叫,就此学会了骑马。
已是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
光阴最是无情刃,剜在人身上的时候甚至没有声音、没有知觉,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蚕食吞噬,直到乍一回首时,面目全非。
张秋凛赶到逍遥台,遥听见半山腰上传来舞乐声,竟是那些光州文人短短几日就把此地改造的灯火辉煌。
之前她与叶青玄单独来过几次,古亭周围还很寂寥,荒草连空,断壁残垣斑驳陆离,像是一处独属于二人的秘境。叶青玄闷头写文章,她便在旁边默默忙自己的事,还心里沾沾自喜过,有此沉默相伴的资格。
现在的逍遥台,一扫往日古迹的陈荒,被诗人散落的草稿和优雅琴声装点得更盛,与昔日判若两样。
张秋凛一边爬山,一边心里生出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怎的生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情绪,莫名其妙。
一靠近叶青玄,或者每被与她有关的事干扰,她的心思总会很乱。
每逢心乱了她便不愿去想,可是她不主动找,叶青玄更想不起来找她,于是她更不爽。
如是一个生闷气的循环。
张秋凛也觉这样不是办法,身心不受控制,早晚憋出病来,更耽误公事。
隔着凋敝的古炮台,眺望崖壁前的那一丛人,地上铺着几张相连的草席,人们席地而坐,饮酒高歌,不远处的山麓间有一条长长的坡形草地,正有几人策马飞驰比试骑射。
守在外围的薛彤先发现了她。
“张大人!”薛彤高兴地喊,“我这就去告诉我家主子!”
“诶......”张秋凛一个没拦住。薛彤跑得太快了。
不一会儿,一道青衣身影摇曳在山风中,迈着轻盈的步子朝这边走来,不急不缓,绕过落在碎石的洼地,最后轻跳一下落在她眼前,双眸明媚得仿佛淬着光。
叶青玄故作装张之态行礼:“不知张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张秋凛没绷住,笑了一下。
“骑马练得怎么样了?”
“早就学会了。改日跟你比比。”叶青玄得意地扬眉。
“那你怎么还不回去?”
言外之意是——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去找我?
叶青玄往身后看了看,又转头看她,挑起眉道:“张大人,我这几日确实很忙,饮酒作乐的是他们又不是我。之前在忙孟家的事,朝廷突然急诏我回京,采诗日志还没有编好,我这不正在临阵抱佛脚吗。”
张秋凛马上怂了,哪敢再有半句重话。“......那我帮帮你?”
“不用。”叶青玄垂眸,把手背在身后,“我原本打算去见你的,既然你先找上门了,倒也正好。你既将动身前往榆州,来时再会之日遥不可期......”
"慢。你等等。"张秋凛举手示意打住,“我虽有任命调往榆州,可期限在三月后,我动身尚早,打算路过回京城一趟,去看看老师,顺便了一些旧事。”
张秋凛言中的旧事,其实是和余雁之死留下的谜团有关。她想回去问问温颂声。
叶青玄想着张秋凛既未主动解释,想必是私事,就没继续追问。
“我还想问你来着,榆州是我故土,繁华富庶之地,你愿不愿......陪我一起去?”张秋凛试探着问。
早年间,她述着各种宏图远志,一股脑儿讲给叶青玄,其中自然也包括要带她去看看榆州家乡的大好河山。这一愿景就像她们很多其余的美梦一样,至今没有成真。
虽然这邀约本身代表不了什么,但她真的希望叶青玄能够答应。
叶青玄张口哑然:“......张大人,我也是有职务在身的朝廷命官,不是说想去哪就去哪的。”
“无妨,这我也考虑到了。你我不必同行,你先回京城述职,然后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等有空了,记得来榆州看我一眼就行。”
“那我自当从命。”
叶青玄话锋一转,忽地提起了京城的事,飞扬眉色间掠过一瞬悲然。“此番来到光州,虽然表面上是我自己所选,如今回想起来种种,皆有益所指。我回去以后还要找到白秀吟,把实情说开。”
“你也有所察觉。”张秋凛略带凝重,叹气道,“我今日本不想谈这些。”
“可你我之间,除了这些还能谈什么呢?”
叶青玄淡淡的、略带玩笑似的抛下一句,嘴角竟是笑着的。张秋凛猛然一怔,心头那阵愤愤阴郁之情又涌上来,脸色应十分难开。
“罢了。我席上有酒,张大人可莫要贪杯。从这里把你抬回卫城,可实在是太远了。”
叶青玄说罢一回眸,转身登逍遥台而去了,留下张秋凛长久地站着,恍了以下才跟上来。
张秋凛约莫听出来,叶青玄刚才那句话里有点调侃的意味。她想起来自己上一次陪叶青玄喝酒是在光州文会上,当时她还故意装醉......
张秋凛从脸颊到脖颈红了一阵,索性马上又叫山间凉风吹白了,没露馅被看出来。
怎么好像短短几个月,跟叶青玄相处下来,她的脸皮都变薄了。她从前打遍京城无敌手的城墙一般厚的脸皮去哪了?
自从十几岁刚学会喝酒,装醉是家常便饭,能省去很多麻烦。直到现在京城许多官员还以为她是一杯倒,而少数知情者还都没她能喝,以至于张秋凛直到现在都不清楚自己的真实酒量。
张秋凛脑海中短暂地闪过了自己再度装醉、让叶青玄想法把她抬回卫城的可能性。然后马上就抛弃了这个念头。
装一次都露馅儿,还是省省吧。
“都席地而坐了,别一直端着,你难不难受?”
“你......”张秋凛哽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脑袋里仿佛自动转出来一个典故顶上去。
叶青玄衔着一杯酒笑了,偷乐地开怀。
“人生在世,需及时行欢。生时不过凡胎,死后几根白骨,哪还顾得什么身外事。心头装的事太多了,走路时带出的风响都沉闷,怀抱美酒、坐观山涧却心不在焉,成日忧愤,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岂不是辜负了这片大美的山河?”
“张大人因何事烦扰,可否说与我听?”
张秋凛乱播思绪,正思至动容处,脱口而出:“你。”
叶青玄端酒的手一抖,随后沉默着饮酒,半天没有说话。
张秋凛无意识地跟着做了一样的动作,却发现杯底早干了,从她刚一坐下起就猛喝干了。
叶青玄伸手递酒壶,身子却还朝向着深山,目极无尽处。
张秋凛倒满一杯酒,却没有喝。
叶青玄突然转过身来,扔了手里的酒杯,任那剩下的半杯酒洒在衣襟上,还有另一半随着她猛扑的动作洒在张秋凛的手上。顿时,她用手抓着张秋凛的肩膀,上半身凑过来,愣是逼的张秋凛向后仰去。
张秋凛手里刚斟满的酒,又洒得分毫不剩了。
“你......你干什么?”
叶青玄抬眸,那双眸子乌漆而明亮,像是泛着幽光的深潭。“这酒太香了,我以前没觉得,不确定是酒香还是你香。”
她说到句末二字眯着眼,紧紧盯着张秋凛的面容,好像要把人看透。
张秋凛不得不错开目光。
“酒......是挺香的。”
“都香。”
叶青玄轻声掷下这二字,而后忽然抽身离去,正襟危坐地回到原处。
张秋凛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一直在屏息。
“我酒醉了,冒犯大人。”叶青玄半含笑意,唇角却冷冷的,张秋凛一时间也摸不透她的情绪。“我一时上头,想起什么便做了,还望大人切莫误会。”
“你这是......”张秋凛话到了嘴边,竟无法开口,她察觉到二人身间又横了一堵淡淡的屏障,仿佛山间的风一样冷。可这风已经把她吹到了悬崖边,随时就要吹下去,她万不能再视若无睹。
叶青玄道:“我已说过了,人生在世,我只要活一个痛快。”
张秋凛急道:“玄儿,与我在一起,难道就不痛快吗?”
叶青玄沉默一阵,忽然笑出声。“我以为我们已经聊过这个事了。痛快是偶尔的,更多的是痛苦。”
张秋凛本想下意识追问为什么,话到嘴边却成了更犀利的:“现在的你是不愿意谈情说爱,还是只是不喜欢我?”
一直以来,她心底常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叶青玄不可能不爱她,她们从见面起的第一眼就爱上了,那么多日夜里她的爱意如此不加掩饰,以至于张秋凛几乎没办法想象一个不爱自己的叶青玄。
只是最近这段日子,随着相处时日的增加,张秋凛心中的不安愈来愈重。
好像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有什么东西缺失了。
就像叶青玄说的,她们都变了。当时张秋凛还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有多可怕的分量。
只听叶青玄浅笑一声,轻声回答:“是后者。而且后者还有点影响到前者了。”
张秋凛沉默。
她道:“对不起。”
她的心好像渐渐麻木了。
“不不不,没事。”叶青玄反倒有些慌张,仿佛被拒绝的人是她一样,“其实我早该说清楚,但一直逃避。我依然很愿意与你相处,只是.......那一方面,我很难再去想象了,甚至每次你一问起,我就下意识想逃开。就好比,这里曾经有一片庄稼地,后来火烧了成了旱地,你想在上面再盖亭台楼阁都是可以的,但再种庄稼,就长不出来了。”
张秋凛想起来在京城分别的那一晚,她拒绝过反复多次的对白。如今才算是终于嚼透了。
——“你连夜抗旨跑回来站在城下淋雨,为什么?”
——“还不明显吗?我知道你觉得我只在意功名而无意于情爱,但我变了。”
——“可惜啊。我也变了。”
一直以来,她相信自己在叶青玄心里的特殊性,可是今日的庄稼地之喻,令她实在无话可说。她好像终于懂了,以前她眼里那些似是而非的、停留在她背上的目光,原来并非眷恋与不舍,而是在遥望一段早已远逝的过去时,理智而直白的剖析。
曾经在寒径山上那个会每日在学堂门外等她、毫不犹豫的扑进她怀抱里的那个人,大抵真的回不来了。
“也罢。亭台楼阁......我也愿意盖。”张秋凛道。
好过杳无音信,分崩离析。
“日后我若再有犯傻犯混的地方,你作为一位好友,也应当指出来。过去的我的确是目中无人。”张秋凛无不自嘲地道,“也难怪错失良机。”
叶青玄道:“此话言重了。我从来也没指望你改变什么。也许你生来就是这样的人,那也没什么不对。”
张秋凛默然不语。其实,她以前还真不是这样的。
马上回京见张秋凛初恋(大雾
其实玄儿还是喜欢张的,只是封心锁爱了,否则之前也不会问出“你究竟喜欢我什么”这样的问题。慢慢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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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浮雁沉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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