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是太久没回过相府,林姝蘅一时竟有些恍然,回到此处时方是冬日里,那时她才复生回来,满腹心思生不出半点情绪,如今看着蘅芜院里那株开得正好的棠梨,倒有隔世之感。
“五娘子?”身边人轻唤出声。
是李掌家,方才一时入了神竟然没听到她的话语。
李掌家恍如不知,依然道:“此处主母一直留着除了日常洒扫,其它东西是一概不许我们动的,娘子风寒初愈,不如先随我们进去?娘子也可看看缺些什么,我们也好添补。”
“好,有劳李掌家了。”林姝蘅回过神,随人走过游廊,一入门便知李掌家说的不假,屋内倒与她出嫁前别无二致,“母亲,可......可得空,我想要向母亲请个安才是。”
李掌家闻言,一贯古井无波的脸倒是生出几分笑意,颇有几分慈爱。自那事之后,林姝蘅几乎没有再主动提过向王氏请安。自家主母的心情她当然是通晓的,到底是如珠如宝当了亲生女儿疼宠过十几年的孩子,也是身上一块肉一样。
“今日娘子劳顿不少,不如我禀了主母,明日同用朝食可好?”
林姝蘅看了天色确实有些晚了,点了点头道:“那便劳烦李掌家。”
“五娘子折煞老仆了。”李掌家抬手又唤了几个人过来,对着他人倒不复慈爱,严厉极了:“你们几个便跟着五娘子伺候吧,何事都要仔细些,可明白?”
说完,三个穿着扁青短衫金红下裙的女使走上前来,称是,约莫都是二八上下,模样都不算出挑,动作却是规矩极了,想来都是能干的。
“李掌家挑的,自然是好的。”林姝蘅知道李掌家这是在给她做脸,自然不拂了她的好意,示意十斤每人取了五钱制式的银瓜子洒了,又道:“我如今才回来,有些地方怕是不熟悉了,有你们在我身边时时提醒我才放心。”
语罢又对着李掌家笑着说话,手中将锦囊模样的东西递过去:“李掌家,这是我闲来时做的,不甚精细,我当孝敬家里长辈,还请收下。”
李掌家手上一接,沉甸甸一个,哪里不知道里面带着不少分量的银钱,从前林姝蘅哪里需要这般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她拒绝一般。不过今日这样说还是带着亲厚的意思,李掌家倒是没有拒绝,眼中反闪着泪光:“娘子在此处舒心顺意才好,我也不久留了,主母等着我回话呢。”
“那便不耽误李掌家。”林姝蘅仿佛没看见李掌家眼里的泪光,如常答道,李掌家向来情绪不外露,自己说来算是她一手带大的,此刻也不能太与她亲近,否则怕是平添为难。
李掌家自然知道这些,平复些许也就告辞离去了。
林姝蘅看着留下来的三个女使并未多言,却也不十分冷待,只除了不需她们近身伺候之外,诸如月例、膳食、人情往来、四季衣裳这些体面不费力的事都交由她们打理。
“我在边关待了些日子,倒也不习惯事事有人服侍,十斤一个人也够了。方才也说我回府不久,对府内事项倒不如你们灵通,你们替我管着这些我也放心,只有一样,在院子里凡是问过十斤,她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其余的,我不多说,凡事你们有分寸便好。”
一来执夜司诸事在身,她难免会有不在府中的时候,有十斤盯着内房也放心。
二来府内的人事复杂,虽说只需一眼不抓瞎即可,有她们对外调理也是好事。
三个女使选得极好,哪怕林姝蘅这般要求,要叫她们听从一个年纪不过十五的小姑娘做事,也能面色不变,上前福身异口同声道:“奴婢们来到蘅芜院定当听从娘子吩咐,凡事以娘子为先。”
林姝蘅没有动作,十斤哪里不明白自家娘子是要她做好人,赶紧上前扶起那女使,甜甜笑道:“姐姐快起来,我懂得少还要姐姐们多多提点呢!我们娘子是顶好的人,平日里随和惯了,我们也不必太束缚,还不知各位姐姐的名讳呢!”
三人抬眼看了看林姝蘅,眼见着是放任的意思,也松泛了身子,其中一个细眼鹅蛋脸的女使率先笑着回道:“我叫洗墨,我年纪稍大些,便托了大,都叫我墨姐姐。”
“原来是墨姐姐!”
另一个容长脸高鼻深目颇有英气的女使也走上前来,点了点头道:“我叫问砚。”
眼见着气氛颇好,其中一个年纪瞧着最小的,亲亲热热凑上前来,有几分跳脱,搭着十斤的手,圆脸圆目笑着倒是可爱:“我叫中书,我可以把你叫作十斤姐姐吗?”
一听此言,十斤几乎是转瞬笑开了花,平日里都是她年岁最小,如今来了个叫她姐姐的,更是玩兴大起。
眼见着这妮子眼睛滴溜溜转,林姝蘅就知道十斤又有什么“好”主意了,咳了咳摇头道:“我乏了,你们自去罢!”
十斤偏头看了看自家娘子的脸色,嗯,面色红润,只是神色有些倦怠,便也放心领着人都出去了。
回身闭门时也还有空给林姝蘅眨眼耍宝,慢悠悠做口型:“看我把张府问个底朝天!”
林姝蘅拿她没办法,单手扶额,索性挥挥手,来个眼不见。
这头十斤看了反而挺直了腰板合上门,颇有几分将军出征的傲然气质。
漏夜,梆子敲过三遍。
蘅芜院正房的门混着最后一声梆子悄然打开,似乎没有惊起任何波澜,来人进房合上房门的一瞬舒了半口气一般,极为熟练向榻间走去。
不料变故徒生——
身侧响起一道破空之声,直冲来人咽喉而来,那人却并不慌,随动作有些凝滞,左手一抬便将“暗器”稳稳接下,原是一杯茶水,眸光凌厉看向偷袭之人:“谁?”
屋内没有点灯,但听偷袭之人一声轻笑:“小十二,这么快就忘了奴家了?我想你此时定是渴了特地奉上茶水,你可别不领情啊!”
是月三娘,言语间分明还有些委屈。
主人林姝蘅笑了,什么叫鸠占鹊巢、反客为主、倒打一耙,倒让她今日见识到了。
林姝蘅无奈一般叹口气,道:“既如此,这杯茶该我这个主人请十二执使喝才是!”反手将手中的茶杯送去,那茶杯到了离月三娘面门三寸之处便停下,稳稳落在桌上竟是一滴水没撒。
月三娘垂眸看向桌上的茶水,轻哼着施施然坐下,一手端起茶杯低头浅酌起来,一手却向槛窗拍去:“好茶,只是动作这么大,小心牵动伤口啊。”
林姝蘅压下因为背部疼痛微颤的手:“小伤而已,不牢三执使挂记。”
月三娘但笑不语。
只是窗户洞开的声音极大,惊动了守夜的奴婢,“娘子?可是需要我们伺候?”
林姝蘅打了个哈欠,装作才睡醒的模样,压低嗓子道:“无妨,夜里口渴我找水吃,方才有只猫闯了进来,不想闹出动静,现已经赶走了,你们自去睡吧。”
说话的今日三位女使之一洗墨,稳重非常,哪怕心有疑虑,只是想起今日林姝蘅的叮嘱到底没敢闯进来,恭顺道:“是,奴婢就在侧间,娘子若是有事,唤奴一声便可。”
“嗯,去吧。”
听得外间没了动静,月三娘这才悠悠开口:“小十二,且过来坐坐吧!”
“不知何事,竟让三执使夜探我这蘅芜院?”林姝蘅上前往桌前一坐,与月三娘相对,面色严肃,眼中带了些许试探。
简昭之所以被定下通敌叛国之罪,究其缘由主要是无调令便擅自出兵,两千兵马被北夏伏兵全歼导致贻误战机,险些让宪州失守。
可是林姝蘅知道这绝不可能,简昭绝不可能拿宁化军试险,更何况在无调令的情况下出兵。
林姝蘅此前调阅过执夜司的相关文书,却一无所获。今日她刚回府,便想趁着还未在众人面前露面无人关注探一探那兵部找到调令,不想调令还未找到,回来倒遇上月三娘在此。
莫不是执夜司察觉出了什么?
月三娘不知林姝蘅心中所想,眼见着林姝蘅又如此前一般古板,悠悠叹了口气,道:“不知怎的,一见你就止不住地叹气,老是板着脸,我还特意跑着一趟,没意思。”说完把手中的茶杯重重放下,又叹了一声。
林姝蘅执壶往杯中倒水,放软声音道:“此前承蒙三执使照顾,只是怕涉及公事,十二也不好攀扯。
“上次的差事,你代我们领了罚,是个有义气的,以后当自己人便是。”月三娘话音一转:“我来这只是传个差事,你喜欢夜游倒也不关我的事。”
这是不将林姝蘅夜半出门的事情上禀的意思,林姝蘅自然也要承情,特意放松了身子,颇为亲近道:“不知何事竟劳三娘跑着一趟?”
月三娘耸了耸肩,话中有些郁闷:“这事棘手司里个个寻着由头推脱,我们上次差事办的不好,这才落到我们头上推脱不得,要我们将功赎罪,且只给半月时间。”
说完月三娘少见地极为粗鲁地灌了一大杯水下去,又道:“此事若是有小十二,说难倒也不难。”
“我?”林姝蘅不明所以,她离京多时,若说昱京境况,恐怕不如月三娘他们了解。
月三娘轻轻摩挲着杯壁,暗红色的蔻丹泛出危险的气息:“此事还得从二月前一桩女子失踪案说起,初时只是零星有人报案自家丢了姑娘,近半月却是愈演愈烈,查起来竟然有了上百起失踪案。说来奇怪,丢了的姑娘,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一点痕迹都没有。”
“若是此事,合该大理寺、提刑司派人查验才是,实在是疑难,还有制勘院,怎么还要我们执夜司去查?”
“若只是普通的失踪案自然无需我们,只是坊间鬼神之说,流言四起,又牵扯上了太尉府。”
李太尉?那位可是深得官家喜爱,不止因为他是随官家自小一同长大的伴读,还于政事上颇有才干,又不与党争,只忠于官家,很是得力。
官家让执夜司查,很明显不想将事情闹大,哪怕此事真与太尉府相关,也要轻轻放下了。
林姝蘅明了:“是要我接近太尉府?只是张家与太尉府并无过密的交情,从前我与太尉家的姑娘们也不过点头之交,更何况人走茶凉。”
月三娘摇了摇头,起身没骨头似的半倚在窗前:“便是张相这个名头也尽够了,何况张五娘子也是名动昱京,想来比我们容易些。”
从前的张姝蘅确实是名动昱京,可惜她是林姝蘅。
不过,若是可以借此探查太尉府,找到让简昭出兵的调令,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
思绪浮动片刻,林姝蘅道:“此事虽不十分重大,却也是那位看重的,三娘莫不是统统在我身上押宝?我恐怕担不起啊。”
“我自然也有法子,不过现在却不乐意说。除非——”月三娘故意拉长语态,就等着林姝蘅接腔。
林姝蘅身上有太多秘密,月三娘很好奇,在她想来想知道一个秘密自然要用另一个秘密来交换。
但她打错算盘了,林姝蘅并不好奇,反而送客一般:“十二定不辱没三执使和五执使的信任,好好探查太尉府,早日勘破真相,破除坊间流言。”
月三娘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林姝蘅,这个人实在是有趣,执夜司那帮子老人实在无聊,如今有这么个浑身带着秘密的新人,一切倒是有趣起来。
“走了!五日后等你消息!”话毕,月三娘翻身落窗,隐没在月夜之下,窗台上孤零零留着一个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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