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敬贞出现时,身影切割着通道里冷白的光线,像一柄淬火后骤然冷却的钢刃。黑色作战服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勾勒出紧绷而毫无冗余的线条。他停在柳开江面前,目光掠过,没有温度,如同扫描一件物品。
“跟上。”两个字,金属刮擦般冷硬,砸在空旷通道的墙壁上,激起短暂的回响。
柳开江咽下喉头那点初来乍到的干涩,迅速迈步。空气像是凝固的凝胶,沉重地挤压着每一次呼吸。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混着机油淡淡的金属腥气,钻进鼻腔,成了这冰冷秩序的第一层注解。
合金巨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基地内部如同沉默巨兽的腔体,在眼前铺开。灰色,是绝对的统治者。巨大而棱角分明的建筑如同灰白色的方碑,冷漠地矗立。
一队巡逻兵踏着精准到刻板的步伐迎面走来,厚重的作战靴底敲击硬化地面,发出沉闷、单调的“嗒、嗒”声。头盔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和毫无情绪波动的视线,枪械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通道顶灯惨白的光。
他们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微弱的、带着铁腥气的风。
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模拟声,伴随着扩音器里毫无起伏的指令,“目标左翼!压制!动作快!”训练场上尘土飞扬,模糊了新兵们咬牙坚持、汗水淋漓的身影。那尘土也沾染着一种灰扑扑的疲惫感。
生活区如同蜂巢,无数个规整划一的单元密密麻麻排列。窗户紧闭,偶尔有身影在窗后一闪而过,也是迅疾而警惕的,仿佛惊弓之鸟。
物资仓库的入口,巨大的机械臂如同史前昆虫的肢节,无声地抓起沉重的集装箱,稳稳转移。
穿着统一灰色工装的操作员在控制台前,动作迅捷、沉默,如同庞大机器上设定好的齿轮。柳开江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墙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每一次吸气都变得格外费力,个体的渺小感在这钢铁丛林里被无限放大。
中央大楼的门无声滑开,一股更深的寒意裹挟着肃穆的寂静扑面而来。挑高的穹顶如同倒扣的冰冷巨碗,倾泻下瀑布般的冷白色LED光,将光洁如镜的银灰色地面照得纤毫毕现。人流在宽阔的大厅里穿梭,交谈声被压缩到最低极限,变成一种压抑的嗡鸣。
脚步声在这里失去了方向感,在空旷中碰撞、回响,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背景音。
天敬贞的步伐没有丝毫迟滞,精准得像设定好路线的导航仪。他带着柳开江穿过大厅,走向内部通道。
指挥中心厚重的合金门滑开一道缝隙,一股高度紧张的信息洪流瞬间冲出。巨大的弧形屏幕墙占据了整个视野,上面流淌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复杂数据流和一张巨大的、闪烁着无数红点的全球地图——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一个被标注为A-xxx的感染区囚笼。
军官们围在全息沙盘前,面色凝重,通讯指令声短促、冰冷,不带一丝情感冗余。仅仅站在门口,那无形的、决策生死的巨大压力便如同实质般压上肩头。
信息处理中心,成排的分析员端坐在幽蓝色的光幕前,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舞,密集的敲击声汇成一片冰冷急促的雨声,敲打在神经末梢。粗大的数据线缆在脚下、头顶汇聚、延伸,如同这座冰冷大脑的神经束,无声地传输着关乎存亡的信息。
后勤调度中心则像一个高速运转的蜂巢,调度员们语速快得惊人,声音通过耳机压缩传输,协调着基地内外庞杂到难以想象的物资与人员流动。
高效,但充斥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属于庞大机器的非人气息。
电梯高速下沉,轻微的失重感后,门无声开启。一股截然不同的冰冷气息瞬间包裹了两人。光线不再是刺目的惨白,而是柔和的、带着深海意味的蓝绿色冷光,均匀地洒在银白色的金属通道墙壁和光洁地面上。
空气异常洁净,带着明显的金属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温度骤降了几度。低沉的嗡鸣是这里恒定的背景音,来自庞大的空气循环和制冷系统。通道向前延伸,没入未知的深处,充满未来感的简约线条透着一种无菌的压迫。
透明的高强度聚合材质隔离墙后,是高度自动化的核心实验室。银白色的机械臂在无菌环境下精准地舞动,处理着装在特殊容器内、散发着幽幽危险光芒的样本。
穿着全身密封式白色防护服的科研人员步履匆匆,眼神透过面罩射出专注得近乎偏执的光,偶尔在擦肩而过时,能听到一两句压得极低的、急促的专业术语交流。
悬浮在空中的全息影像展示着扭曲变异的病毒结构或是断裂、重组的基因链片段,散发着知识本身的冰冷重量。
柳开江只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面对这微观深渊的未知,人类显得如此渺小。天敬贞在一处悬浮的操作平台前停下。他伸出手掌,平稳地按上感应区。平台上方瞬间展开一面流光溢彩的巨大虚拟屏幕,半透明,边缘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看”。
天敬贞的声音在蓝绿色的冷光中毫无波澜。他手指在虚空中滑动,屏幕上的数据瀑布般刷新,最终定格。
首先是一张简洁却触目心的列表:
> 全球感染区划分:
> 亚洲(A区):4458个区域
> 欧洲(B区):1018个区域
> 非洲(C区):3037个区域
> 北美洲(D区):2417个区域
> 南美洲(E区):1784个区域
> 大洋洲(F区):853个区域
> 太平洋(X区):16525个区域
> 大西洋(Y区):10646个区域
> 印度洋(Z区):7056个区域
> 北冰洋(W区):1406个区域
冰冷的数字罗列着地球的累累伤痕,上万个囚笼。柳开江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片代表亚洲的A区标记,一个遥远的编号刺入眼帘,那是他再也无法回去的故土,胸腔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块冰。
画面切换,另一份列表弹出:
>主要病化威胁:
> W病毒(气象):扭曲天象,酸雨,冰风暴...
> LA病毒(陆地动物):血肉畸变,攻击性狂暴化...
> P病毒(陆地植物):活化、剧毒化、绞杀...
> AC病毒(大气生物):飞行畸变体,能量攻击...
> I病毒(虫类):巨型化,集群意识,致命毒素...
> F病毒(菌类):寄生,精神污染,孢子扩散...
> M病毒(微生物):环境剧毒化,腐蚀...
每一个冰冷的名词代号背后,都连接着尸山血海的具象。柳开江感到喉咙发紧,呼吸变得困难。这些就是蚕食了世界的无形屠夫。
天敬贞没有停留,转身走向另一扇更为厚重的隔离门。门滑开,一股更深、更纯粹的寒意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标本室。
空间被刻意压低,光线更加幽暗,惨白色的冷光源从上方打下来,落在无数如同巨大墓碑般林立的生化隔离柜上。厚重的特种玻璃柜体散发着幽幽的惨白光芒,里面封存着凝固的噩梦。
柳开江的目光被牢牢吸住,一株树木标本,主干和枝桠被无形的巨力拧绞成痛苦哀嚎的人体姿态,扭曲的树皮上布满拳头大小、暗紫色搏动着的瘤体,像一颗颗溃烂的心脏。
旁边,一只犬科动物的残骸肌肉异常膨大撕裂了皮毛,惨白的肋骨刺穿暗红的血肉,獠牙间滴落的墨绿色粘液在柜底凝固成一滩污迹。复眼增殖成蜂巢状、甲壳上生长出诡异肉质菌斑的昆虫标本...每一份狰狞都无声地尖啸着,展示着病毒带来的极致痛苦与扭曲。
每个柜体冰冷的金属底座下方,都有一行细小的激光刻字,标记着同样冰冷的采集日期:病毒纪元xx年xx月xx日。这是它们被捕获、被研究的死亡证明。
天敬贞的脚步在一个标本柜前骤然停滞,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那柜子里封存的是一株藤蔓状植物,主干粗壮扭曲,布满暗红色的脉络,如同干涸的血管。顶端却诡异地膨大成一个半透明的囊泡,里面悬浮着密密麻麻、米粒大小的黑色种子,像一颗颗凝固的眼球。它的形态带着一种亵渎生命般的邪异。
柳开江清晰地看到,天敬贞万年冰封般的侧脸线条,瞬间绷紧,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痉挛般的抽搐。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变得异常粗重,尽管他立刻强行压制下去。他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空气仿佛凝固了。标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被放大了无数倍。
“坐...”天敬贞的声音响起,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在粗粝的岩石上反复摩擦。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角落那张孤零零的金属长椅,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沉重到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
金属的冰冷透过衣物,瞬间渗入骨髓。长椅紧靠着冰冷的墙壁,标本室幽蓝惨白的光线斜斜打在天敬贞低垂的脸上,在他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旁投下深重的阴影。他平日坚毅如刀削斧凿的下颌线,此刻微微颤抖着,暴露着冰层之下汹涌的暗流。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空气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像是为即将揭开的伤疤奏响的哀乐。
“那是2046年的一个秋天...”天敬贞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土里艰难地抠出来,带着碎冰碴的摩擦声,与他平日的冷硬判若两人。“A-1749区。代号...‘血蚀峡谷’...”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苦涩的硬块。“那地方...连天空都在腐烂流血”。
柳开江屏住呼吸,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个引发风暴的植物标本柜。2046年的一个深秋,那个日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记忆里。
天空是浑浊粘稠的赭红色,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陈旧血液的肮脏抹布,沉重地覆盖在嶙峋怪石构成的峡谷上方。光线被这污浊的天幕滤过,变得昏暗、扭曲,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锈蚀感。
巨大的、形如枯死巨蟒般的荆棘藤蔓缠绕着两侧陡峭的岩壁,深紫色的藤蔓上布满尖锐的毒刺,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幽光。岩壁本身也并非寻常,暗红色的锈蚀痕迹如同干涸的巨大血痂,层层叠叠,散发着浓烈到呛人的铁锈腥气,混合着脚下腐殖土散发出的植被腐烂的甜腻腥臭,还有一种冰冷的、仿佛金属粉尘般直钻脑髓的异味,在粘稠潮湿的空气里弥漫,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污秽的泥浆。
死寂中,只有不知名的高频虫鸣如同细密的钢针扎刺着耳膜,以及风穿过岩缝时发出的、如同无数亡魂低泣的呜咽呜咽声。
每一步踏在松软湿滑、覆盖着暗绿色黏腻苔藓的地面上,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下陷感,仿佛踏入了某种远古巨兽缓慢蠕动的食道。无形的、粘稠的恶意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变得格外费力。
队伍在狭窄的谷道中艰难前行。347人,这是第一批A区第一侦察纵队队员历经无数次减员后残存的精锐。沉重的动力外骨骼装甲上布满了划痕和撞击的凹坑,面罩后的眼神锐利依旧,但深处难掩疲惫和伤痛磨砺出的沧桑。
彼此间无声的默契和信任是支撑他们继续向前的唯一支柱。队形紧凑,斥候交替前出,警惕地扫描着每一处可能潜藏危险的阴影。
刚上任的队长天敬贞走在队伍中前部,身姿挺拔如标枪。黑色涂装的装甲让他显得更加冷峻,面罩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岩壁。每一次停顿,每一次战术手势都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肩上的责任重逾千钧,每一个队员的生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沙锦,也刚戴上副队长肩章不久,此刻正活跃在队伍的中段。崭新的肩章在昏暗光线下也努力反射着一点微光。他刻意放大了动作,模仿着资料里某种滑稽病化兽的姿态,扭着腰,压低声音对旁边一个略显紧张的战友说,“哎,看见没?前面那块大石头,像不像昨天食堂那盘能把我们牙硌掉的压缩饼干?”
夸张的语气和挤眉弄眼的表情,在面罩下也能清晰地传递出来。他伸手用力拍了拍新兵的肩甲,“放轻松点,小子!就当是来野餐,虽然餐点有点...呃,特别!”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像黑暗里骤然亮起的一小簇火苗,瞬间驱散了周围几人面罩下紧绷的神情,引来几声压抑的低笑。他是队伍里的“小太阳”,不仅是新晋的副队长,更是驱散恐惧、凝聚士气的定心丸。
“目标坐标确认,前方三公里,疑似LA病毒新型母巢能量源波动点。”通讯频道里传来斥候压低的声音,“外围发现大量P病毒活化藤蔓和LA病毒畸变体活动痕迹,强度...异常”。
“收到。保持隐蔽,交替推进。沙锦,注意左翼岩壁缝隙。”天敬贞的声音冷静地在频道中响起。
“明白,队长!”沙锦应了一声,收敛了些玩笑,眼神锐利地扫向左上方那片被巨大藤蔓覆盖的阴影区域,握紧了手中的特制高周波战刃,副队长的责任感让他更加专注。
队伍保持着高度警惕,在嶙峋怪石和扭曲植被的掩护下,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峡谷深处那未知的恐怖源头推进。
沙锦依旧在需要的时候压低声音讲着不合时宜的冷笑话,或者用夸张的动作模仿着敌人可能的蠢样,努力维持着那根紧绷的弦不至于断裂。
他的存在,是这血色地狱里唯一残存的、带着温度的噪音。
突然!
“小心!脚下有...”前方斥候的警告声在通讯频道里尖锐响起,随即被一阵刺耳到能撕裂脑髓的高频尖啸和某种奇异的、带着甜腻腥气的信息素爆发所淹没!不是爆炸的轰鸣,而是无形的孢子炸弹和信息素陷阱!
嗡——!
整个世界瞬间被尖锐的耳鸣填满,高频音波穿透装甲的隔音层,直刺大脑深处,带来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那股甜腻的信息素如同无形的瘟疫,瞬间弥漫开来。
整个血蚀峡谷,活了!
岩壁的裂缝如同巨兽张开的嘴巴,喷涌出潮水般形态狰狞的LA病毒畸变兽,剥皮野狗般的敏捷猎杀者、肌肉膨大如小山般的狂暴冲撞者、甲壳覆盖如同移动堡垒的重装单位...它们赤红的复眼里只剩下纯粹的杀戮**。
地面腐殖土剧烈翻涌,粗壮的、布满毒刺的P病毒活化藤蔓如同苏醒的巨蟒,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向队伍!头顶昏暗的赭红色云层剧烈翻滚、沸腾,墨绿色的、散发着强烈刺鼻酸味的雨点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雨点砸在装甲上,立刻腾起刺鼻的青烟和“滋滋”的腐蚀声!
通讯频道瞬间被刺耳的电流杂音和队员惊怒、痛苦的嘶吼彻底淹没!
“盾阵!左翼收缩!医疗组后撤!快!”沙锦的咆哮第一个炸响,试图压过混乱的声浪。他猛地挥舞起战刃,高频震荡的刃锋发出刺耳的嗡鸣,将几只扑到眼前的剥皮野狗般的病化兽凌空斩成两截,污血和内脏碎片泼洒一地。
“加餐兄弟们!今天加肉!管够!”沙锦怒吼着,声音洪亮,试图稳住崩溃的边缘。但柳开江能从天敬贞此刻颤抖的叙述中,“听”到他声音深处那强行压下、却已清晰可辨的惊惶裂痕。
灾难是连锁的。
“啊——!我的眼睛!”一名队员面罩被墨绿酸液腐蚀穿孔,惨叫着捂住脸,指缝间冒出白烟。
“小心头顶!”一只翼展超过三米、形如腐烂秃鹫的AC病毒飞行怪从云层中俯冲而下,利爪狠狠抓向一名队员!
“藤蔓!右翼被缠住了!火力掩护!” 混乱中,技术兵陈默的声音在嘈杂的频道里显得格外焦急,“队长!通讯中继器被酸雨损坏!无法对外求援!必须立刻修复!位置在...”
沙锦猛地转头,看到陈默正猫腰冲向队伍侧后方一块被酸雨腐蚀得坑坑洼洼的巨石,中继器就安置在巨石背面的凹槽里。那是他们联系后方、呼叫支援的唯一希望!
“陈默!回来!太危险!”沙锦目眦欲裂,狂吼着,同时战刃挥舞如风,劈开阻挡他的几只病化兽,不顾一切地向那边冲去。
就在陈默即将触碰到中继器的瞬间,他右侧一处看似平静的、覆盖着厚厚暗绿色苔藓的岩壁阴影猛地炸开!一头庞然大物如同从地狱中爬出!
它形似巨蜥,但体型庞大近一倍,覆盖着厚重、湿滑、反射着幽光的暗绿色鳞甲,粗壮的尾巴末端是一根闪烁着金属寒光的骨刺。巨大的竖瞳锁定了近在咫尺的陈默,带着捕食者的冰冷。
“小心!”天敬贞的嘶吼撕裂了空气,他距离还有七八米,战刃带着全身的力量脱手掷出,化作一道银光! 噗嗤!高周波战刃狠狠扎进巨蜥的肩胛部位,鳞甲碎裂,墨绿色的粘稠血液喷溅!
但太迟了!
巨蜥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攻城锤般轰然拍下!目标正是陈默!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陈默似乎感觉到了致命的威胁,他猛地回头,脸上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任务未尽的焦灼和一丝来不及说出口的急切。他的目光瞬间越过狰狞的巨兽,落在了正狂冲而来的沙锦脸上。
砰——!
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撞击声。利爪毫无阻碍地穿透了陈默胸前的复合装甲板,如同穿透一层薄纸。鲜血和碎裂的内脏组织猛地从后背巨大的创口喷溅而出,如同炸开的、猩红色的烟花,混合着酸雨的墨绿色,泼洒在冲过来的沙锦脸上、身上,滚烫而粘稠。
巨大的冲击力将陈默残破的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甩飞出去,重重砸在旁边的岩壁上,又软软滑落。
沙锦前冲的动作,在距离巨蜥仅剩两米的地方,彻底僵住了。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耳膜里疯狂擂鼓般的巨响。
他脸上那强行维持的、属于“定心丸”的焦急表情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呆滞。泼洒在面罩和装甲上的温热血液正迅速变得冰冷粘腻。
他张着嘴,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呼...呼...”的喘息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头受伤的巨蜥发出痛苦的咆哮,猛地甩头,将插在肩上的战刃甩飞,赤红的竖瞳死死盯住了近在咫尺、如同木偶般僵立的沙锦。
“沙锦!躲开!”天敬贞的吼声如同惊雷在频道里炸响,同时密集的电磁步枪弹幕扫向巨蜥的眼睛。
巨蜥吃痛,暂时后退,隐入混乱的战团。
但,这仅仅是开始。
“左翼!盾阵破了!”惊恐的喊声。 “啊——!”一名队员被活化藤蔓缠住脚踝,瞬间拖入旁边布满毒刺的荆棘丛中,只留下一声短促凄厉到极点的惨叫。
“酸雨!腐蚀穿透!救...救我...”一名队员的面罩彻底碎裂,墨绿色的酸液淋在脸上,皮肉在几秒内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刺鼻的白烟,迅速露出森森白骨,惨叫声也戛然而止。
沙锦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看到了被践踏成肉泥的盾阵队员,看到了荆棘丛中消失的战友,看到了那正在酸雨中溶解的面孔...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剧痛、愤怒和疯狂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
“不——!”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不再是人类的声音。他猛地扑向旁边一个正在撕咬队员的、形如剥皮鬣狗的病化兽,用带着外骨骼装甲的拳头,狠狠砸向它的头颅!一拳!两拳!骨头碎裂的闷响和粘稠的液体溅射声令人牙酸。
他完全放弃了防御,另一头病化兽的利爪在他臂甲上划出刺目的火星和深深的凹痕,他却浑然不觉,反手抓住那怪物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向旁边的岩壁!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死!都他妈给我死!!!”他嘶吼着,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轮打磨铁器。他捡起地上一把不知是谁掉落的战术□□,对着前方涌来的病化兽群疯狂扣动扳机!每一枪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巨大的后坐力撞击着他的肩膀,他踉跄着,却一步不退!污血、碎肉和酸液溅满他全身。
“强子!撑住!”他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被两头病化兽扑倒,狂吼着冲过去,□□轰碎了一头,另一头则被他用身体狠狠撞开!他扶起那个名叫强子的队员,对方胸前装甲破碎,鲜血汩汩涌出。
“沙...副队...”强子眼神涣散。
“撑住!我带你出去!”沙锦的声音带着哭腔。
噗嗤!
一根从侧面阴影里闪电般刺出的、如同标枪般的骨刺,瞬间洞穿了强子的脖颈!是那头之前受伤的巨蜥!它不知何时潜行到了近处!
强子的身体在沙锦怀里猛地一僵,瞳孔瞬间放大,随即彻底黯淡下去,头无力地垂下。
沙锦抱着强子无声的、迅速变得冰冷的尸体,彻底僵在原地。他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扭曲着,赤红的眼球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暴突,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涎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不受控制地从他咧开的嘴角淌下,那绝非笑容,而是地狱恶鬼般的狰狞。
“啊——!!!”
一声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绝望、更加非人的咆哮从沙锦喉咙深处炸开!这咆哮声压过了峡谷里所有的厮杀和爆炸!
他缓缓将强子的尸体放下,如同放下易碎的珍宝。然后,他像一头发狂的、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赤手空拳地冲向了那头收回骨刺、正欲再次攻击的巨蜥!
他放弃了所有武器!放弃了所有战术!放弃了所有防御! 他扑上去,用带着外骨骼装甲的拳头疯狂地砸向巨蜥厚重的鳞甲!用头槌狠狠撞击!甚至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狠狠咬向巨蜥脖颈处相对柔软的褶皱!
他完全是在用最原始、最野蛮、最惨烈的方式发泄着心中焚尽一切的痛苦和毁灭欲!巨蜥的利爪在他身上留下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尾巴的骨刺狠狠抽在他的肋部,发出沉闷的骨裂声!
沙锦喷出一口鲜血,却仿佛毫无知觉,攻击反而更加疯狂!他像一块燃烧着毁灭之火的陨石,不计代价地撞击着眼前的庞然巨物!
“把强子还给我!把命还来!畜生!!!”他嘶吼着,声音已经彻底嘶哑破裂,只剩下绝望的哭嚎。他疯狂地叫喊着逝去战友的名字:“陈默!强子!”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刀,剜在他的心上。
他不再是那个幽默、轻松、总带着笑的副队长沙锦,而是一头被至亲接连惨死彻底摧毁了灵魂、只剩下无尽痛苦和毁灭本能的复仇凶兽!这极致的反差,此刻化作了最尖锐的悲怆之刃,刺穿着目睹这一切的每一个人。
天敬贞在混乱的核心,心如同被无数只手狠狠撕扯。他嘶吼着下达指令,试图重新收拢被冲散的队伍,指挥火力压制最危险的区域,命令向预定的、相对安全的撤离点C7区集结。
“医疗组!抢救重伤员!重火力!压制右翼岩壁!向C7区靠拢!快!”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频道里几乎被淹没。他数次冲向疯狂的沙锦,试图抓住他,把他从同归于尽的死斗中拖出来。
“沙锦!回来!服从命令!” 但狂暴状态下的沙锦力量大得惊人,天敬贞被他狠狠甩开,甚至差点被沙锦不分敌我、胡乱挥舞的手臂砸中。
看着沙锦身上不断增添的恐怖伤口,看着他彻底沉沦在痛苦和疯狂中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撕心裂肺的痛楚淹没了天敬贞。
是救援被围困的小队,还是优先保障核心样本?是分兵去拉回重伤员,还是集中力量突围?——都像是在亲手剜下自己的血肉。队员的生命在他的指挥下流逝,他珍视的副队长在他眼前走向自我毁灭的深渊。
他看到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队员,叫小树,被一条活化藤蔓死死缠住了腰,正在被拖向布满毒刺的荆棘丛。
小树惊恐的眼神越过混乱的战场,死死地锁定在天敬贞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全然的信任和一丝孩子般的求救渴望,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队...队长...”藤蔓猛地收紧,骨骼碎裂的恐怖声响被淹没在噪音中,那年轻的身体瞬间被拖入死亡的荆棘,只留下一声戛然而止的呜咽。
他看到分队队长赵刚,一个像岩石般沉稳可靠的老兵,沙锦最敬重的大哥。为了掩护他和沙锦所在的核心小组向C7区撤退,赵刚带着十几名队员主动留下断后,死死扼守住一处狭窄的隘口。
“敬贞!带沙锦和样本走!”赵刚的吼声在频道里炸响,带着决绝。他们引爆了随身携带的所有高能炸药,剧烈的爆炸暂时阻断了如潮的追兵,但也将他们彻底暴露在开阔地带。
几乎同时,头顶倾泻的墨绿色酸雨变得更加狂暴,如同瀑布!数只老鹰发出刺耳的尖啸,从翻滚的赭红色云层中俯冲而下,目标正是断后的小队!
一道水桶粗细的墨绿色酸液柱如同恶龙的吐息,当头淋在赵刚身上!他坚固的装甲如同遇到烈火的蜡油,发出刺耳的“滋滋”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变形!紧接着,俯冲而下的飞行怪锋利的爪子狠狠抓下!
“不——!!!”
沙锦那非人般的、撕裂灵魂的咆哮声再次炸响!他眼睁睁看着赵刚的身影在酸液和利爪中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战斗的喧嚣、嘶吼、爆炸声终于渐渐停歇。不是因为胜利,而是因为...能战斗的,几乎都倒下了。
峡谷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墨绿色酸雨腐蚀地面发出的“滋滋”声,如同恶毒的嘲笑,以及残肢断臂从高处或藤蔓上掉落在血污泥泞中发出的轻微“噗噗”声。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内脏的腥臊味、酸液的刺鼻味和皮肉焦糊的恶臭,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特有的气息。
天敬贞拄着一把断裂的高周波战刃,勉强支撑着身体。他浑身浴血,自己的,战友的,还有怪物的。沉重的装甲布满凹痕和裂口,多处破损处传来钻心的剧痛。他艰难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破碎的装甲碎片、扭曲的金属残骸、被践踏得不成人形的尸体、散落的内脏、被酸雨腐蚀得白骨森森的残肢...与同样支离破碎的病化兽残骸混杂在一起,浸泡在墨绿色、暗红色交织的粘稠泥泞中,形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污秽的死亡沼泽。
曾经345个鲜活的生命,曾经并肩作战、彼此托付的战友... 目光所及,只有一片绝望的死寂。
不远处,沙锦跪倒一片粘稠的血泊里。他身上的装甲几乎完全破碎,露出下面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伤口,肋部塌陷下去一大块,显然肋骨断了好几根。
他低垂着头,凌乱沾血的头发遮住了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喉咙里发出断续的、无意义的“呼...呼...”声,像破旧风箱的喘息,间或夹杂着几声如同梦呓般、模糊不清的战友名字。
他像一具被彻底抽空了灵魂、仅凭本能残喘的躯壳。
整个世界在天敬贞眼中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冰冷的黑白灰。那股从血蚀峡谷地底渗出的、比万年玄冰更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冰封了他的骨髓,将他每一寸血肉、每一点残存的情感都彻底凝固。
悲伤?愤怒?恐惧?身体的剧痛?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冰冷和空洞。他的眼神失去了所有人类应有的光彩,变得像周围的嶙峋怪石一样,坚硬、冰冷、毫无生气。
他默默地、机械地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跪在血泊中的沙锦。他弯下腰,从一滩混合着污血和泥泞的污秽中,捡起一枚东西——那是队友肩章的碎片,边缘扭曲,沾满了凝固的暗红色和墨绿色。
他紧紧地将这冰冷的金属碎片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深深刺破了掌心,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泥泞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阳光彻底熄灭,感情之海在瞬间冰封万里,作为“人”的那一部分,被这无边的血色和死寂彻底剥离。
他木然地转动视线,看到了散落在泥泞里的几个特制样本袋。其中一个,隐约可见里面封存着扭曲的藤蔓状植物,正是后来标本室里的那株。
他走过去,像拾取垃圾一样,将它们一一捡起,塞进腰间的收纳格里。这个用345条生命和一个被彻底摧毁的灵魂换来的“成功”,此刻轻飘飘的毫无意义,只剩下无尽冰冷的讽刺和足以焚毁一切的悔恨。
天敬贞的讲述,最终凝固在那片死寂的血色沼泽里。他猛地低下头,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承受着无形的万钧重压。
紧握的双拳因为过度用力,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指缝间,暗红色的血珠缓缓渗出,滴落在冰冷的金属椅面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深色痕迹。
标本室里那恒定的、低沉的嗡鸣,此刻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将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静默无限放大。
时间仿佛停滞了。
一滴,又一滴...温热的水珠终于挣脱了沉重的束缚,从天敬贞低垂的眼睫下滚落,砸在他沾着灰尘的黑色作战靴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迅速被冰冷的空气吸走温度。
柳开江屏住呼吸,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这是冷酷如精密兵器、永远隔绝情感的天敬贞队长,从未示于人前的、最彻底的脆弱。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血蚀峡谷那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与标本室本身的冷冽死亡气息交织缠绕,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巨大的悲怆如同汹涌的寒潮,瞬间淹没了柳开江。他仿佛亲身坠入了那片血色地狱:耳畔是沙锦那撕心裂肺、非人般的绝望咆哮;眼前是书呆子陈默被利爪洞穿时飞溅的内脏碎片,是强子被骨刺洞穿脖颈后迅速黯淡的眼神,是赵刚老队员在酸液和利爪中融化的惨烈景象;身体能感受到那墨绿色酸雨腐蚀装甲的滋滋声带来的灼痛感,能闻到那混合着血腥、内脏和酸液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最后,是天敬贞最后那环顾尸山血海时,眼中彻底熄灭的光,那冻结灵魂的冰冷空洞。所有的悲伤、所有的无力、所有对这不公命运和被病毒蹂躏世界的滔天恨意,在柳开江的胸腔里疯狂地汇聚、压缩,最终被一个名字点燃——病毒!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死死地钉在了那个引发这场风暴的植物标本柜上!冰冷的激光刻字——2046年深秋,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瞬间,与记忆中父母被血竭扑倒撕咬、血肉模糊的惨烈画面,轰然重叠!
就是它!就是这些该死的病毒!夺走了他的父母!夺走了天敬贞的战友!摧毁了他的笑容!撕碎了整个世界!胸腔里那复仇的火焰,从未像此刻这般炽热、纯粹、坚硬!
它不再是模糊的念头,而是淬炼成钢的意志,是焚尽一切的熔炉!为父母!为陈默!为强子!为老赵!为所有被病毒吞噬的生命!
没有任何言语,因为语言在此刻苍白无力。
柳开江猛地伸出手,不是安慰,不是同情,而是带着一种千钧之力、一种同仇敌忾的决绝,无比用力地、无比坚定地按在了天敬贞那剧烈颤抖的、紧绷如岩石的肩膀上!
掌心传来的那份沉甸甸的温度和力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冰冷的装甲和冻结的血肉。
天敬贞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惊醒的冰雕,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尚未干涸,在幽蓝的光线下闪着微光,眼底深处翻涌的赤红血丝如同未熄灭的余烬。但那份几乎将他撕裂的深重悲恸,已被一种更加强大、更加冰冷的意志力强行压回深渊,重新冰封。
他的目光,迎上了柳开江的视线。
柳开江的眼神变了,初来时的谨慎、迷茫,甚至偶尔闪过的脆弱,此刻荡然无存。那里只剩下两团焚尽一切、锐利如刀的复仇火焰!那火焰如此明亮,如此纯粹,如此一往无前,仿佛能灼穿这标本室冰冷的黑暗,点燃整个世界!
两人的目光,在标本室惨白幽蓝的死亡光芒中,无声地交汇、碰撞。
一边是凝固了无数血色记忆的寒冰深渊,深不见底,埋葬着过往的伤痛;一边是焚尽一切罪业的烈焰熔炉,炽热升腾,燃烧着未来的决绝。
无需言语,某种沉重如山、同仇敌忾、甚至带着一丝毁灭意味的誓约,在这无声的凝视中轰然缔结、确认。天敬贞在那双燃烧的眼眸深处,清晰地看到了某种东西,那是他曾经拥有、却在血蚀峡谷彻底埋葬的,名为“不顾一切”的炽热。
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眼神深处,那坚不可摧的冰封之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芒,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重新挺直,如同永不弯曲的钢梁。所有泄露的脆弱被瞬间锁回那钢铁铸就的躯壳之内,严丝合缝。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如同淬火的刀锋,却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沙哑,以及一丝极淡的、近乎释然的决绝。
“走”。
他迈开脚步,走向标本室厚重的合金隔离门,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路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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