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湾的喧嚣像是被一层油腻的玻璃隔开。这家藏在巷尾的居酒屋，灯光昏黄，烤串的烟火气和清酒的微醺感混杂在一起，成了苏晚意每周一次的“精神急救站”。
“——然后！他说！”苏晚意猛地灌下半杯冰镇梅子酒，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火气。她放下杯子，指尖用力戳着桌面，模仿着某人那副冰冷、矜贵、又欠揍的腔调：“‘这支笔，今天放的位置，比昨天偏了零点五度。’”
“噗——咳咳咳！”程乐瑶，人送外号“港岛八卦雷达”，刚塞进嘴里的烤鸡软骨差点喷出来，呛得满脸通红，一边捶胸顿足一边狂笑，“零点五度？！哈哈哈哈！Sylvia！你确定你们贺总不是刚出厂的机器人？或者…他暗恋你！绝对暗恋你！用显微镜在你身上找存在感呢！”
她笑得前仰后合，引得旁边几桌食客侧目。
坐在对面的林薇安则冷静得多。作为在法庭上能把对方律师逼到逻辑死角的大状，她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一块玉子烧，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人心。
“乐瑶，排除所有不可能，剩下的即使再离谱也是真相。”林薇安语气平淡无波，“贺临舟先生的行为模式，完美符合D**-5中关于强迫型人格障碍的诊断标准：过度追求秩序、完美主义、控制欲强烈、僵化固执、过分关注细节和规则…尤其是对精确度的病态执着。”她咬了一口玉子烧，补充道，“以及，社交关系中典型的‘别扭式情感表达障碍’。建议送医，早治疗，早解脱。”
苏晚意痛苦地扶额：“两位姐姐，我是来找安慰的，不是来听临床诊断和科幻片剧本的！”她拿起一串烤牛舌，狠狠地咬了一口，仿佛咬的是某人的肉。“重点是！零点五度啊！他是怎么用肉眼量出来的？！我怀疑他睡觉的时候，枕头底下都压着游标卡尺！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量量自己头发有没有比昨天长0.01毫米！”
“噗哈哈哈！”程乐瑶刚顺过气，又笑趴在桌上，“人形自走游标卡尺！Sylvia你这形容绝了！所以呢？你怎么回的？总不能真给他现场表演一个用量角器校准吧？”
苏晚意翻了个巨大的、毫无优雅可言的白眼：“还能怎么回？‘好的，贺总。’ 标准答案，刻进DNA了。”她模仿着自己当时那副职业假笑。
“这周简直是地狱模式！”苏晚意开始掰着手指头数落，每数一项就喝一口酒，梅子酒都快被她喝出壮行酒的悲壮感，“周一，那杯巴拿马瑰夏！我盯着恒温壶94℃，磨豆机调到他上周刚‘微调’的最新刻度，萃取掐秒表掐到手指头抽筋！结果他喝了一口，就皱了下眉！虽然没说什么，但那个表情！那个微表情！翻译过来就是‘今天的风味层次比昨天少了一丝丝花果香的后调’！我特么！那豆子批次能一模一样吗？我又不是咖啡豆成精！”
林薇安点头，精准补刀：“对咖啡豆批次差异的敏感度，超越专业品鉴师。病状加重迹象。”
“周二！”苏晚意伸出第二根手指，声音拔高，“星海并购案风险评估报告，第17页第三段结尾！我说‘潜在协同效应被显著低估’，他！他！他居然说‘显著’这个词主观判断过于强烈！要改成‘存在被低估的可能性’！还嫌弃字体比上一份报告用的Helvetica Neue小了0.5磅！0.5磅！那是人能肉眼分辨的差距吗？！我怀疑他视网膜上直接集成了排版软件和语法纠错器！”
程乐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哈哈哈哈‘存在被低估的可能性’…严谨！太严谨了！贺总不去当法医或者校对真是屈才了！Sylvia，你这哪是首席秘书，你这是人形纠错机 精密仪器校准员啊！工资得加倍！”
“加倍？”苏晚意冷笑一声，又灌了一口酒，“我特么感觉我的工资里，至少一半是精神损失费和‘容忍贺临舟牌龟毛怪’专项津贴！”
“还有周三，”她伸出第三根手指，语气已经有点麻木，“市场部那个新来的小姑娘Ada，被Anita骂哭了。我就去指导了一下，教她怎么筛信息抓重点。结果下午就被他‘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苏秘书最近对新人培养很上心？’ 那语气！凉飕飕的！眼神扫过来，我感觉我办公室空调都不用开了！我就纳了闷了，我教新人提高效率，省得交上来的东西再被骂得像高中生作文，这不是为公司好吗？这也有错？”
“啧啧啧，”程乐瑶摇头晃脑，一脸“我懂”的表情，“占有欲作祟呗！贺总眼里，你Sylvia 就是他最趁手的那把瑞士军刀，锋利，精准，独一无二。现在你居然想‘分享’使用心得？那不行！专属工具人岂容他人染指！哪怕只是指导一下也不行！”
林薇安冷静分析：“控制欲的典型表现。他习惯了对你的绝对掌控和优先使用权。任何可能‘分流’你注意力或专业能力的行为，都会触发他的领地警报。从行为学角度看，类似于…护食？”
“护食？！”苏晚意差点被酒呛死，“我是食物吗？！”
“比喻，Sylvia，比喻。”林薇安淡定地又夹了一块烤香菇，“说明在他潜意识里，你的工作能力和时间，是高度私有化的‘资源’。”
苏晚意无力地瘫在卡座里，感觉身心俱疲。“所以，总结本周：被一杯咖啡的风味层次PUA，被一个副词和0.5磅字体公开处刑，被一支笔的0.5度偏移质疑专业素养，最后还因为指导新人收获一记冰冷的‘占有欲警告’…这班上的，比西天取经还难！九九八十一难天天准时更新！”
“姐妹，听我一句劝！”程乐瑶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是记者挖到大料的兴奋，“跳槽吧！真的！你这能力，这情商，这抗压能力，放哪不是香饽饽？隔壁寰宇集团那个猎头Mike，上个月不是还偷偷摸摸联系你吗？开价绝对比贺扒皮大方！环境肯定也没这么变态！”
林薇安也放下筷子，看向苏晚意，理性分析利弊：“从职业发展角度，贺氏的平台和资源确实顶尖。但长期处于这种高压、高精准、高挑剔的环境下，对你的心理健康是持续性损耗。乐瑶说的寰宇，或者信和资本，都是不错的选择，以你的资历，过去至少是总监级，自由度更高。”
居酒屋嘈杂的背景音里，隔壁桌的喧闹，烤架上滋滋的油爆声，似乎都暂时远去了。苏晚意捏着冰凉的酒杯，指尖无意识地在凝结的水珠上滑动。
跳槽？
这个念头不是没闪过。尤其是在被那零点五度逼到临界点的时候，在凌晨三点还在为他那份“不够完美”的PPT配色方案绞尽脑汁的时候，在看到工资单上那串数字却感觉买不回自己被压榨的脑细胞的时候。
寰宇的Mike确实热情，开价也诱人。信和的老总也透过几次话，暗示过去直接带团队。
但是……
苏晚意眼前晃过的，不是贺临舟那张冷冰冰的俊脸，也不是那些令人抓狂的龟毛要求。
是她第一次独立操盘一个跨国并购案的小型谈判，贺临舟坐在主位，全程没怎么说话，只在对方试图压价的关键时刻，冷冷抛出一个数据，精准地戳破了对方的虚张声势。那一刻，她站在他侧后方，看着他掌控全局、一击必杀的侧影，心脏莫名跳快了几拍——是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感，是对绝对专业能力的纯粹欣赏。
是她在某个项目被对手恶意设局，焦头烂额几乎绝望时，贺临舟只丢过来一份他通宵整理的关键证据链，言简意赅：“按这个打回去。” 没有一句废话，却像定海神针。
是贺氏这个庞大商业帝国最核心的运转规则，那种高效、精密、不容差错的氛围，虽然严苛到变态，却让她这种追求极致的人，有种近乎自虐的…归属感？或者说，挑战欲？
还有……那张工资单。苏晚意不得不承认，贺临舟在物质上，从未亏待过她。那串数字，足以让她在香港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活得体面而独立，甚至能轻松负担母亲昂贵的医疗费用。这是实打实的底气。
“唉……”苏晚意长长地、认命般地叹了口气，把杯子里剩下的梅子酒一口闷了。冰凉的液体带着酸甜和微涩滑入喉咙，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她放下空杯，脸上那副被老板毒打后的生无可恋表情慢慢收敛，重新挂上点属于苏晚意的、清醒又带点狡黠的光。
“算了算了，”她摆摆手，语气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调侃，“跟谁过不去，也不能跟钱过不去啊。贺氏的平台，是真金白银的硬通货。接触的项目，是外面抢破头的顶级资源。”她顿了顿，眼神里透出点不服输的劲儿，“而且，你们不觉得吗？能把贺临舟这种行走的‘人形自走龟毛测量仪’伺候明白了，也挺有成就感的？这难度系数，堪比挑战珠穆朗玛峰不带氧气瓶啊！”
程乐瑶一脸“你没救了吧”的表情：“姐妹，你这心态，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晚期啊！”
林薇安则犀利指出：“本质上，你享受的是征服‘不可能任务’带来的挑战快感，以及在顶级平台上实现自我价值的满足感。贺临舟的龟毛，只是这个平台附赠的、极其…特别的…挑战关卡。”
“Bingo！”苏晚意打了个响指，承认得很干脆，“就当…打一份高薪高挑战性的变态级副本呗。经验值涨得快，掉落…嗯，工资奖金还算丰厚。”她拿起酒瓶，又给自己和闺蜜们满上，“忍忍就过去了！为了钱！为了平台！为了有朝一日，我也能对着别人挑剔‘你PPT字体小了0.5磅’！”她举起杯子，豪气干云，“来！敬我们打不死的打工人！敬贺扒皮…啊不，敬我们伟大的贺总！感谢他老人家孜孜不倦地锻炼我的心脏承受能力和细节把控力！”
“敬打工人！”程乐瑶笑着碰杯。
“敬…挑战。”林薇安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举杯轻碰。
清脆的玻璃碰撞声在居酒屋的烟火气里响起。
苏晚意仰头喝酒，辛辣微甜的酒液入喉，暂时熨帖了被龟毛老板蹂躏了一周的神经。只是放下酒杯时，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又闪过贺临舟那张冷峻的脸，还有他今天早上，在她汇报完行程后，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多停留了那么零点几秒…
她猛地甩甩头，把这点诡异的念头甩出去。
错觉！一定是昨晚改PPT改出幻觉了！贺扒皮眼里只有数据和规则，女人？在他眼里大概还不如一份排版完美的文件有吸引力！
“老板，再来三份烤牛舌！多加辣！”苏晚意扬声招呼，决定用美食彻底治愈自己。
工作上的糟心事，吐槽完了，酒也喝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她苏晚意还得继续做那个能精准把控65度咖啡、能硬扛0.5磅字体误差、能无视人形游标卡尺零点五度偏移的…贺氏首席金牌秘书！
为了钱！为了平台！为了…嗯，就当为了有朝一日能用他挑剔的标准去挑剔别人吧！
苏晚意咬了一口刚上桌、滋滋冒油的烤牛舌，仿佛在咬碎所有关于“零点五度”的怨念。内心OS刷屏：【贺临舟！等着！明天你最好别挑出什么新花样！不然…不然我就…我就继续在心里骂你！然后默默改好！为了工资！忍了！】
生活不易，晚意叹气。但为了太平山顶的别墅梦，为了独立自由的人生，这点龟毛，她苏晚意…扛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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