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涛推开“老兵修理铺”那扇挂着“暂停营业”的玻璃门时,门铃发出的不是清脆的叮咚声,而是一声沉闷的、仿佛生锈轴承转动的干涩摩擦声。店里弥漫着机油、旧零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石味道。
一个背影正在工作台前忙碌,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精悍的轮廓。他正用一把镊子,极其专注地从一个被拆解的路由器里,夹出米粒大小的芯片。
“老板,修表。”陈国涛说出暗号。
那背影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沙哑:“我这里只修军表,不修民用的。”
“我修的,是时间的正义。”陈国涛接上。
背影终于转过身,是“老猫”。他那张平凡到扔进人海就找不到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蛰伏在阴影里的猎豹。
“陈支队,等你很久了。”老猫放下镊子,用一块麂皮慢慢擦拭着手指,“再晚来半天,你可能就只能去护城河里捞我了。”
他走到卷闸门旁,按下按钮,门轰然落下,隔绝了外界。然后,他掀开地板上的一块伪装隔板,露出一个向下的阶梯。“下来谈,这里干净。”
所谓“干净”,指的是经过专业设备扫描,确保没有任何监听和信号发射源。地下室里,灯光冷白,墙上挂满了各种改装设备和监控屏幕,其中一块屏幕上,正实时显示着看守所外围的几个隐蔽角度。
“周帆怎么样?”陈国涛急切地问。
“暂时死不了,但快了。”老猫调出一段模糊的监控,是副局长进入周帆审讯室的画面,虽然没有声音,但副局长的姿态和周帆最后独自坐着时紧绷的侧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他们不仅要张天野闭眼,还要把水彻底搅浑。周帆是他们选中的那把泥。”
他递给陈国涛一个普通的金属保温杯。“证据和备份,都在杯底的夹层里。比硬盘里的更劲爆。里面有‘牧羊人’清晰的声音样本,还有几次‘意外’事故前,目标人物与特定号码的通讯基站定位重合分析。”
陈国涛接过杯子,感觉重若千钧。“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猫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一个本以为能躲在代码后面维护正义的黑客,直到发现键盘敲出的防火墙,挡不住真正的推土机。张天野收留我的时候,我正被黑白两道追杀。他给了我一个物理的藏身之所,我帮他构建数字的防线,顺便,收集那些想要我们命的人的罪证。我们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他指向另一块屏幕,上面是复杂的资金流向图。“看见了吗?那架无人机的采购资金,最终流向了一个海外空壳公司,而这家公司,与三年前低价接手天野化工厂地块的开发商会,存在隐秘的股权关联。我们以为自己在对抗暴力,其实我们只是别人资本棋盘上,碍眼的卒子。”
陈国涛感到一阵齿冷。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不对等的战争。张天野和他的铁鹰帮,包括周帆,都是在用血肉之躯,对抗一个由权力和资本精密编织的巨网。
“张天野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他只知道我需要躲藏,我需要他这面旗帜。至于我手里有什么,他不过问,我也不会全交。信任在这行里,是比人命还金贵的东西,用一点,少一点。”老猫看着屏幕上周帆的影像,“就像他,伪装得太久,我甚至怀疑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最初的样子。”
就在这时,代表周帆的那个监控画面,突然变成了雪花点。
老猫脸色一变,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信号被屏蔽了!看守所内部干的!”
几乎是同时,陈国涛的手机震动,一条来自内部紧急通报系统的信息弹出:“看守所发生犯人暴动,一名重点羁押人员周帆受重伤,正在抢救!”
阴谋的绞索,骤然收紧。
看守所的医疗室内,周帆躺在手术台上,意识在剧痛和黑暗中沉浮。所谓的“暴动”,是精心策划的局。他在放风时被几个“莫名其妙”亢奋起来的犯人围攻,后腰被磨尖的牙刷柄刺入,位置刁钻,避开了肾脏,却造成了大量失血和剧痛。
在他意识模糊之际,感觉到有人俯身,在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副局长问你还选不选活路?”
周帆用尽最后力气,扯动嘴角,发出微弱的气音:“告……诉他……我选……但我……要见……他本人……”
然后,他便彻底陷入了黑暗。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想起的不是警校的誓言,而是张天野在最后时刻看他的那个眼神——不是愤怒,而是带着一种了然的悲悯。“原来,被敌人恨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你保护的人,用看同类的眼神怜悯。”
林冬雪接到陈国涛的紧急通知,赶到修理铺时,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她刚刚经历了另一场无声的较量。
“队长,阿慧的弟弟李文,差点被人在医院掉包。”她气息微喘,“对方伪装成民政部门来接洽安置的人员,证件几乎可以乱真。幸好武警医院的人警惕性高,核实时发现了破绽,对方仓皇逃走。”
她看着地下室屏幕上复杂的图表和老猫那张毫无特征的脸,立刻明白了局势的严峻。“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
老猫在一旁冷冰冰地接口:“在他们的账本里,良心是坏账,人命是损耗。我们这些知情者,是必须被核销的呆账。”
陈国涛将保温杯紧紧攥在手里,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保持清醒。“我们不能被动挨打了。老猫,你继续深挖资金链和通讯记录,找出最直接的、能把特定人物钉死的证据。冬雪,你利用痕检的身份,想办法拿到那架无人机的残骸和弹头进行比对,还有,暗中调查刘勋副支队在案发前后的通讯和行踪记录,务必小心。”
“那你呢,队长?”
“我去见一个人。”陈国涛目光锐利,“一个或许能帮我们,把这天捅个窟窿的人。”
他想起了一个名字,一个已经退居二线,但以刚正不阿著称,门生故旧遍布政法系统的老领导——省检察院的前任常务副检察长,方正。
这是一步险棋。如果方正也已被渗透,或者选择明哲保身,那陈国涛就是自投罗网。
但他没有选择。“当所有路都像是死胡同,唯一的办法,就是撞开那堵看似最厚的墙。”
就在陈国涛筹划如何秘密接触方正时,看守所那边传来消息,张天野要求紧急会见陈国涛,说有关于他妻子阿惠死亡的重大线索要单独提供,并且强调:“只告诉你一个人,而且,听完之后,你可能会理解我为什么选择这条路。”
这像是一个明显的陷阱。无论是张天野本人的试探,还是幕后黑手借他布下的圈套。
去,还是不去?
陈国涛看着屏幕上依然雪花点的周帆监控,想着在医院里艰难求生的阿慧姐弟,想着老王肩上可能永远无法痊愈的伤,想着黑豹和马老三至死都未能瞑目的遗憾。
“告诉看守所,我马上到。”陈国涛对林冬雪说,然后他看向老猫,“如果我两小时后没有给你发安全信号,立刻启动备用方案,将所有证据多路投送,包括……你知道的那些海外调查记者邮箱。”
他整理了一下警服,将那枚有些年头的警徽仔细地别在胸前。“这身衣服,穿上去不是为了安全,而是为了在需要的时候,能站出来成为界限。”
看守所的会见室,比往常更加森冷。张天野坐在防弹玻璃后面,手上脚上都戴着沉重的戒具,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澄澈。
他看着独自进来的陈国涛,第一句话就是:
“陈支队,你相信吗?把我逼成土匪的,不是贫穷,不是绝望,而是我曾经坚信不疑的‘规矩’。他们用我遵守的规矩把我捆住,然后在我面前,亲手打碎了我珍视的一切。最后,他们告诉我,这就是规矩。”
陈国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张天野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妻子阿惠,不是意外死的。那场火,是有人故意放的。他们本来想烧的是账本和我,阿惠只是刚好在那天晚上回去取东西……她临死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只有一句话……”
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强行控制住:“她说……‘天野,跑……他们……不是人……’”
“他们是谁?”陈国涛追问。
张天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出了一个名字,一个让陈国涛心脏骤停的名字——正是他打算去求助的那位老领导方正早年的一位秘书,此人现在已是某实权部门的领导。
“证据呢?”陈国涛声音干涩。
“证据?阿惠的电话录音,被当时的办案人员‘弄丢’了。现场的汽油桶残留,鉴定报告说是‘清理杂物所用’。所有指向性的线索,都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抹去。”张天野的笑容变得惨淡,“陈支队,你现在明白了吗?对抗暴力,你只需要勇气;但对抗一种能随时修改规则的‘合法暴力’,你需要的是比他们更彻底地抛弃规则。这就是我变成‘土匪’的真相。”
他身体前倾,隔着玻璃,目光如炬地盯着陈国涛:“我现在告诉你这些,不是指望你能翻案。我是想告诉你,周帆……他是个好警察。别让他走上我的老路。也别让你自己……变成我。”
会见结束,陈国涛走出看守所,阳光刺眼,他却感觉浑身冰冷。张天野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将他固有的认知凿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缝。
他原本以为自己在追查一个**团伙,现在才发现,他面对的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系统性的腐烂。张天野不是天生的恶魔,他是被这种腐烂孕育出来的悲剧产物。
而周帆,此刻正生死未卜地躺在医院里,外面想杀他的人,和他宣誓要保护的制度,穿着同样的衣服。
他的手机响了,是林冬雪发来的加密信息:“队长,无人机残骸的金属成分分析结果异常,含有一种只有特定军工实验室才使用的稀有元素。追踪批次……指向三年前的一项绝密安保项目,当时的外包服务商名单里,有‘老猫’提供的那个空壳公司。”
线索,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闭环了。
陈国涛抬头望向城市上空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落入巨大蛛网的飞虫,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更多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来。
但他不能停下。
他想起了周帆在警校毕业时,站在国旗下,那双还没有被岁月和伪装侵蚀的、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如果光明本身被阴影寄生,那么守护光明的唯一方式,就是先成为一根燃烧自己、照亮阴影的火柴。”
他发动汽车,毅然驶向了那个可能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方向——省检察院老干部宿舍。无论方正是否可信,这堵墙,他都必须去撞一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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