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杀后西行在即,阿玘决定临行前再去拜访一次母亲。
岚琅山山脚下,被洗刷得分外干净的石门祭大门,反射着耀眼的白光。不似节庆日的喧嚷,眼下唯有阳光慷慨而盛大,洒满于眼前的白色石子路,将圆润的石头烘得发烫。走在上面,人也觉得温煦明朗。
沿着石柱道缓缓而上,那些初见时如同鬼魅的侧殿,此刻像无害的小兽般在阳光下彼此依偎,与世无争。
在台阶的尽头,两座神殿相对而立,一座在阳光里呼吸,一座于暗影中沉寂,都显得古朴圣洁。神使们四散着沉默洒扫,见到神女,也并不显得过分殷勤,只是微微垂首。在反复回礼的过程中,阿玘亦感到心绪慢慢沉淀下来。
空气里,比起肃穆,反倒是让人恹恹欲睡的干燥味道。
迈入无名神殿,一瞬的暗影扑面而来,再睁眼,便见殿内如豆的灯火从四处慢慢浮现出来。贺兰箜埋首于书堆之中,并未因来者而抬头。阿玘也不想打扰她,只是自顾自地去看她桌案上那些展开的书卷。
“月华隐去,地泉上涌……”
此书是用愿文所写,她试着转换为汉文,虽有些吃力,总算还能成句。
贺兰箜抬起头,感到些许惊喜,“你懂愿文?”
“有点印象,要努力回想它的规则,才能拼凑出一句。”
“确实很难阿。”贺兰箜将她拉到自己身侧,让她看案上的几本书,“这些是我大费周折才得来的,解了快二十年,还是一知半解。”
“前人就没有留下什么已经破解的记录吗?”
“不会有的。此书既是愿文所写,就是为了不为外人所知。同样,不管我们译出多少,也是不能留下文字的。因为我们会获知真相,也会吸取谬误。我们能做的,就是穷尽一生去辨析和验证,再将真正的正确想办法传递给族人,尤其是那些能领导我们的人。”
“听上去……好艰难。”
“通向所有真相的道路都是如此。”
贺兰箜眼睛泛酸,终于意识到殿内光线过于昏暗,于是拉起阿玘的手往外走去。
二人沿着殿后的小路慢慢走下山坡。左手边不远处,一大片被青山环绕的池水在枝叶的缝隙间闪着粼粼碧波。池水边,大片蓝色的花在微风里摇曳着,远远望去竟像一群单脚站立的蓝羽鹤。
鹤兰,瓣生一侧,花蕊似羽,花茎修长,没有多余的枝叶。
阿玘确信她见过这种花,脑海里随即浮现出一些画面,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来到神归池畔,贺兰箜对阿玘说道,“岚琅虽然是百越人的圣山,但神归池向来被他们视为不详之地。”
她俯身掬起些池水,又扬到空气里,“常人进入这池水中,他们的皮肤会被池水灼伤。百越人轻易不会靠近这里,但他们相信,若在神女身故后将其尸骨葬入池中,其灵气将会充溢到百越的大地里。所以,如果我死了,他们便会把我的尸体丢进去。听起来,是不是有点恶心?”
阿玘想象着这池水之下可能存在的累累尸骨,心里一阵恶寒。
贺兰箜忽而轻松地一笑,“其实也还好,毕竟百越总共也没有几个神女,我倒不是很在意这个。这池水对我们一族有疗愈之效,我很喜欢在这里泡汤。”
“泡汤?”
“你要试试吗?”
“不……不了。”不会被人看到吗?
“今日阳光很好,不会着凉的。”
“……”
于是,阿玘硬是被贺兰箜教唆着玩了会水。直到日暮西沉,夜色爬上山坡,池水旁的鹤兰泛起一层光晕,贺兰箜才带着她尽兴而归。
回到寝殿,贺兰箜终于问起,“今日为何来找我?”
阿玘犹豫道,“在梦里,我断断续续想起了一些少时的事。但是秋杀后直到现在,就没有想起更多了……”
“没想到你会这般执着。”贺兰箜感慨道,“看来,过去的记忆里有对你极为重要的东西。”
阿玘自然也是这样想的。
贺兰箜接着说道,“我此前也不过是借助你已经想起的部分,慢慢帮你追溯。不如你再讲讲已经想起来的,或者有没有什么让你感觉特别的,说不定也会对恢复记忆有帮助。”
阿玘试着回想,“若说有什么特别的……有些记忆一旦回想起来,好像就真的在心里慢慢淡去了,但我能感觉到,有一部分记忆始终很难找回来,就像藏在一片黑暗里,一旦我试着去靠近它,结果往往……”
鲜血淋漓。
“这部分记忆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掩盖住了,一旦触及,就会引起很强烈的反应。”
贺兰箜若有所思,“这样看来,只能是有人刻意为之。”
“刻意为之?”
“我也是在哪一本书里看到过,有一种咒术能够强行封印人的记忆或是去除掉一段感情,残酷至极,被施咒者再难主动想起被去除的记忆,因为只要一旦触及相关的人和事,便会痛如剜心,此咒好像叫……无念。”
“无念……”阿玘嗫嚅道,心下却没有任何印象。
“所以,”贺兰箜看着阿玘,“该不会真的有人给你施过此咒?”
阿玘苦笑,“纵是在百越,我也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人会有理由这样对我。”
“谁说这样对你的人,一定是仇人、恶人,说不定……是爱你的人呢。”
“阿?”
“就拿我来说吧。”贺兰箜兴致高涨,“若我早年知道如何使用此咒,说不定我走之前,会对你那憨爹也用上一用呢。”
2
阿深走后,亓珵恢复了夜夜笙歌的生活,较之此前有过之无不及。直觉告诉汝安,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又陷入到某种必须隔绝或者麻痹自己的境地里,而且这件事一定不再是阿深离开本身。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只有义父能为她解惑。
亓悯对汝安的到来早有预感。他答应过,有些话会对他们说清楚,就算汝安不来,他也一定会找机会亲自和她说明。
“汝安,你长大了,这件事你理当知晓。”他轻叹一声,笑着说道,“小珵并非我亲生,阿深,才是我的独子。”
汝安下意识屏息,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微的加快,“……为何会如此?”
“此事说来话长。义父今日与你说的,你能做到不要和任何人讲起吗?”
于是,汝安知晓了与亓珵身世相关的一切。这些过去,就像遥不可及的传说,让人难以相信。汝安努力将这一切接受下来,此外别无他法。
“所以,让我与亓珵定亲,也是考虑到将来他可能要回到百越,而我……”
汝安对自己的身世一直只有模糊的感觉,毕竟此前从来没有人正式地告知她这一切。直到这些时日,她从史书里渐渐了解了葱茏一族的前尘过往,再结合她对母亲离开一事的了解,也就能掌握得**不离十了。
“汝安,这不只是为了他。如果你也想过像你母亲那样,那么你们二人的结合将会是对彼此最大的助力。”
汝安明白了亓悯的意思。
“但是,”亓悯凝视着她,“这一切都只会是建立在你情愿的基础上,没有人会逼你,强迫你,你明白吗?”
亓悯的话让汝安感到宽慰,但她却不免仍有一丝迷惘,“可是我,会有其他选择吗?”
亓悯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忍不住笑了。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当然了孩子。你现在不用急着做决定。若是实在想不明白,你可以……”亓悯向上指了指,“到房顶上看一看。”
“房顶?”汝安一时摸不着头脑。
亓悯笑了,“我还记得,你们这些孩子一有心事,不就喜欢往山顶上跑吗?其实是对的,站在高处望一望,很多事也就想通了。”
二人不知不觉聊到了很晚。等汝安稀里糊涂地回到自己的院子,才想到自己是为了亓珵才去找的义父。她意识到,在她因为亓悯的话而感到如释重负的同时,亓珵却仍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因为身世的真相而不堪重负。
夜已经极深了,但亓珵仍未回府。犹豫再三,汝安让荼青给亓悯送了信,随后便安排马车,出府去寻亓珵。
她赶到亓珵所在的酒楼,让家仆入内询问。待确认他确实在里面,便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帏帽,进了酒楼。
室内人声鼎沸,热气扑面。掌柜已知晓她的身份,亲自带到楼上包房,帮忙叩门通传,随后才恭敬地告退。
不多时,门开了,亓珵发红的眼睛从门缝里向外觑着。
“你来做什么?”他冷冷地问道,清冷的酒气割着汝安的肺腑。他衣襟松散,白皙的颈部和前胸就那样袒露在外,他却好像浑不在意。
汝安的面孔藏在帏帽之下,神情看不分明,唯有声音似是寻常,“找兄长回家。”
亓珵单手支在门上,也不急着开门,仍透过门缝看她。他唇边噙着冷笑,像是听到了什么非常好笑的笑话。
“亓悯都和你说了?”他有些玩味地问道。
“如果你是说你的身世,是。”
亓珵瞪着她,几欲发作,几个公子哥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一把拉开了门。
“呦!这是?”
“美人?”
“去!不长眼的,这是亓家妹妹!”
喝得烂醉的几位公子全然没有注意到亓珵和汝安之间微妙的氛围,眼看着就要胡言乱语,亓珵突然将他们几个往后一推,扯着汝安的手腕便往楼下走。
进到马车里,二人相对无言。汝安只是松了口气,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地将他带出来。
她搓了搓有些发疼的手腕,又默不作声地规矩坐好。
“知道了我的身世,便这么殷勤地来找我?”亓珵靠在车壁,微微垂眸注视着她。
“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知道了你的身世,所以殷勤地来找你。”
“那是为何?”
“只是觉得,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亓珵嗤笑一声,“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办法?我叫了十七年父亲的人,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你说,我要怎么办?”
“我怎么告诉你……”汝安的声音低下去,“我又不是你……”
“那就别管我!!”亓珵突然手握成拳猛地捶到身侧的车壁上。
马车微微摇晃了一下,荼青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又快速地退出到车外。
汝安绷紧了身体,不敢看他。
亓珵虚脱般闭上眼睛。过半晌,他凄声说,“要么别管我,要么……”
汝安看向他。
亓珵睁开眼,那双眼睛在昏暗的马车里亮得人心惊,显得偏执又易碎。
“要么,发誓永远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欺骗我,永远不会背叛我。”
多么荒唐的承诺。
汝安无声地与他对峙着,感到惧意在从下往上蔓延,又被她强行按下。
“我可以保证,永远不欺骗你,所以我不能发誓永远不会离开你。”
“你说什么?”
“你明明听到了。”
“你要去哪?”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你还不是想去找那个人!”亓珵露出对一切了然于心的表情,他的笑意也愈发残忍,“但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亓悯难道还没和你说吗?”
汝安心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亓珵看着她,笑得更开心了,“待他及冠,就要和河中守将的女儿成亲了。”
汝安的心迅速下沉。
“他想要权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所以,他把自己,卖了。”亓珵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汝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熟悉吗?”亓珵抽出空来继续嘲讽她,“是不是和你母亲一模一样?你们这些……”
汝安霍然起身,亓珵猛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汝安从未试图挣脱过这份力量,因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想那么多,只是下意识使出了全力,没想到竟然甩开了亓珵的手。
她从车里跳出来,盲目地向前跑着。
亓珵被汝安甩开后愣住了片刻。待他回神,立刻追了出去。
他没有费多少力气便抓住了她,这一次没有容许她挣脱。
“跑什么?往哪跑?”他故意作出冷漠的样子,眼里的慌乱却难以掩藏。
但他的语气再次刺痛了汝安,让汝安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围剿的兔子。
“我不知道!”她大声对他说道,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什么?”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跑,我也不知道要去哪,我就是不想跟你待在一块,可以吗?”她一股脑地将话倒了出来,哭得越来越凶。
“好……”亓珵气得发抖,却莫名语塞,一时间所有能伤人的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容分说地将她扛在肩上,任她踢打,直将她带回了府里。
汝安耗尽了力气,被他丢回房中,随即听到他再次锁上了门。
“我不会让你走的,死心吧。”
汝安再次被禁足。荼青虽然怕亓珵,不敢主动声张,可她下定决心,若是汝安让她将事情告到亓悯面前,她绝对照办。偏偏汝安不吵不闹,就这样过着日子。正赶上亓悯这几日事务繁忙,也并没有过多留意他们。
直到第七日,荼青欢天喜地地开了门,告诉汝安说亓珵解了她的禁足。
汝安闻之,也不见欢喜,始终意兴阑珊。
又过了几日,荼青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不禁越想越害怕。
荼青以前听人说起过一种病,看似不痛不养,可就是精神不济,终日在床榻上卧着,一动不动,然后再过些日子,人就没了。
“小姐……”她趴在汝安床边,簌簌地掉着眼泪,“小姐,你的禁足已经解了,你不高兴吗?”
汝安置若罔闻,面无表情。
“小姐,你别吓荼青,你说说话呀。”荼青抽噎着,“我害怕,小姐,你和荼青说说话吧,求求你了小姐……”
她抚摸着汝安的手,一下又一下,想把她的手搓热,“大公子真的太过分了,老是动不动就要把小姐关起来……都怪奴婢胆子太小了,我应该早点告诉老爷,都怪我……”
听荼青提到亓悯,汝安的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波动。荼青察觉到后终于有了些希望,“小姐,老爷要是知道发生这样的事,他一定会很心疼你的,明天一早我就叫老爷过来看你,他一定能为你主持公道……”
汝安慢慢握住荼青的手。
荼青抖了一下,两大滴眼泪咕噜噜地坠落下来,“小姐……”
“……我无事。”因为太久没有说话,汝安的声音十分低哑,像刀子一样刮过荼青的心窝。
这哪里是无事的样子?
“小姐,你终于说话了!”荼青简直要泣不成声,“小姐,你饿不饿?渴不渴?你想要什么,荼青拼了命都会为你拿来!”
汝安牵动嘴角,终于露出笑意。她抬手抹掉了荼青面庞上的泪,“今夜,有月亮吗?”
“阿?”荼青茫然了一瞬,随即用力地点着头,“有的!有的小姐!”
汝安起身,披着披风来到院子里。她想了想,让荼青搬来梯子,爬到了房顶上。
夜风有些凉,她拢了拢披风,望向天幕。
风卷着漆黑的云飞速离去,满月如盘,无声地与她对峙着。
她岂不是一无所有吗?
当她去找亓珵的时候,她竟还不知道这一点。直到她听说了那件事,她就突然和亓珵一样孑然一身了。
当她去找亓珵的时候,她还觉得,虽然不能共情他的感受,至少陪在他身边,也能给予一些安慰。直到她处在眼下的境地,才知道一切安慰都等同于荒芜。
她望着满月,无声地质问着。
这是可以的吗?
当他们在暗夜里重逢,他的眼睛不是这样告诉她的。
这是可以的吗?
当他远在千里外,她的心里也从未想过这样的结果。
从今往后,她在这天地间就此孑然一身了。
从那日起,她便经常在漆黑的深夜里,爬到屋顶上,或者坐在院中树下,望着月色发呆。
有一日,亓悯在入夜后来到她的院子看她。
他陪着她,一起坐在树下。
“孩子,难受吧。”亓悯叹息道。
汝安摇摇头,没有回答。
“就当是义父自私,义父想请你,不要怪他。这些年,他在军中摸爬滚打,一次次以命搏杀,过得十分不易。而这一切,却不全是为他自己。义父相信,你一定能理解他。”
汝安仍没有说话,眼泪已经无声地坠落下来。
“他也是自幼失去母亲庇护的孩子。这件事对他影响很大。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再也不要有族人骨肉分离。为此,他情愿放弃自己的身份,放弃正常人的生活,走上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他发过誓,若此生不能带领族人返回故土,他将不会容许这世间有他的子嗣存在……”
汝安笑着摇了摇头,直到有更多眼泪坠落下来。
那一刻,她为自己感到羞愧——羞愧于她的小情小爱,也羞愧于她注定无法因为这些伟大的理由而释怀。
因为成亲了就是成亲了。
她与他,就是再无可能了。
阿深,永远不会是她的阿深了。
“义父,我知道了,也接受了。”
亓悯实是不忍,他抹去女孩脸上的眼泪,“孩子,那你为何还是如此伤心阿?”
“义父,”汝安几乎要被逗笑了,“我也不想要伤心的,可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我的心听话,它虽然关在我的身体里,但是我既打不到它,也威胁不了它,只能任它这样折磨我,当真是太可气了。”
亓悯也是无奈,拍了拍她的头。
“义父向来博闻强识,难道没有办法,可以让汝安管住自己的心吗?”汝安望着月色,随口问道。
没想到,亓悯还真讲了一件奇事。
“义父想到,南境那边还真有可以让人不再伤心的法子,你可要一听?”
汝安好奇地看向亓悯。
“南境最擅巫咒毒蛊,据说有种方法,能同时将两个人的一段共同的记忆消除,若是相爱的两个人,使用这种方法,就能让两个人忘记相爱的这段记忆。”
汝安听入了神,“还有这样的事?”
“据说是如此。南境的奇诡之处数不胜数,或许真的有人能做到呢?”
“那我倒也想一试……”
“傻孩子,才没有想的那么简单呢。先不说这方法要同时施加到两个人身上,就算能真的实现,据说但凡触及到相关的人或记忆,都会让人痛苦不已。这就像是,让人因为畏惧某种痛苦,而故意不去触及那段记忆一样。”
就像是,为了不让心痛,直接将心剜掉了一样。
汝安打了个寒颤,语气轻缓地将话题揭过,“若是这样,岂不是没有办法能管得住心痛了吗?”
亓悯笑了,“管它作甚?”
“恩?”
“心痛,死不了人的。它若痛,便让它痛好了。最多流些眼泪,大不了多喝些水补回来就好了。”
汝安暗笑。这是什么论调?
“你放着它不管,它反倒闹不起来了。偏偏你将它当回事,它就有法子狠命地折磨你。”
汝安被逗得笑起来,她此前竟不知,义父是这样性情风趣的人。
“是真的,孩子。”亓悯拍拍她的肩,“给自己一些时间,一切都会好的。你们两个都是。”
“义父,你之前说,我可以有其他选择……”
“那是自然。”
“我想知道,我做什么能帮到他呢?难道真的只能……”
“怎么会?”亓悯一派气定神闲,哪怕他谈笑间就已否定了自己半生的筹谋。
“一定会有的,义父也会好好帮你想想的。”
虽然已经暗自下过决心,偶尔在夜里,汝安还是会突然想到亓深。
想到他被日光晒暖的笑,想到他在夜色里如水般澄澈的眼睛。
想到他宽阔的脊背,为她竭尽所能地挡着风雨。想到他垂下头,与她额头相触。
想到泪流满面,心痛如绞。
然后,她便像义父说得那样,多喝水,喝很多很多水,把流过的眼泪补回来,再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时候,她会看着月亮自斟自饮,反复地想着这一切,直到麻痹自己。
直到她觉得,好像真的发自内心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十五岁生辰后,亓府为汝安办了及笄礼。在筵席上,她为来客献上一支繁复华丽的舞蹈,并再次一舞成名,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在外人面前,她端庄疏离,清冷的气度却惹人魂牵梦萦。慢慢地,又开始有媒人拜访起亓府,城中适婚的公子,无不对汝安展开公然的追求。
不知为何,亓悯虽未应下任何世家的婚事,却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公然表示拒绝,且始终允许汝安单独赴一些世家的筵席。一些世家背后嘲讽他待价而沽,而他就算知道了,也好像并不在意。
唯有亓珵,已经处在忍耐的边缘。
这一日,汝安本要外出赴宴,未料亓珵突然闯进她房中,荼青只好识相地守到门外。
汝安此时已上好了妆。精致的粉颊黛眉,一点红色晕染在唇上。在微弱的灯火下,恍若人偶般美得毫无破绽。
亓珵有些恍惚。他不记得是从何时起,眼前的女孩已是如此地不可方物,惹得虎豹环伺。
他盯着她,眼中锋芒大盛,修长的手指缠上她的手腕。
“不要去。”他低声说,像在求她。
“好。”她声调平稳,像在哄他。
“永远也不要去。”
她好像听出些端倪,不再回答。
“说话。”他逼问着。
“不要去哪里?”她问道。
“……没有我的地方。”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爱我?”
“什么?”亓珵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爱我吗?”汝安的声音始终无波无澜。
“你在说什么鬼话?”
“我想知道兄长这样对我,是因为爱吗?”
亓珵怒极反笑,“爱?呵呵……”他的眼里闪着异样的光,“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爱!”
他猛地将汝安向后推倒在榻上,衔住她的唇。汝安震惊之余,努力想推开他,却被他按住了双手。他用舌尖撬开她的唇齿,迫使她发出抗拒的声音。
他体内的火被点燃,连同他所有的愤恨。
汝安十分熟悉亓珵的气息,熟悉到即便是此时此刻,她都不觉得亓珵是真的要伤害她。
但身体先于精神流露了惧意——她的泪水涌了出来。
看她不再反抗,亓珵的理智一瞬间回归了原位。他看到她盈满了泪水的眼睛,瞬间就慌了。
就在他几欲落荒而逃之时,汝安却连忙起身,拽住了他的衣袖。
“兄长你先别走,我其实,我没事。”汝安匆忙地抹掉眼泪,这回用两只手牢牢攥住了他的袖子,生怕他逃了。
她一定要将想说的话说完。
“你在说什么傻话?”亓珵明明使出一点力气就能甩开她,他却没有这么做。
“兄长,我知道你难受。”她稳了稳声音,“托你的福,我也不好受!我们都是孑然一身的人,从很久以前就注定如此了,但是我们还有彼此阿……
“就像那时候,阿深走了,在偌大的觞山里好像只剩下我们两个,但是当我知道你也是可以需要我的,我很开心,就像我也可以需要你一样。从很久以前我们就是这样了,不是吗?
所以,你根本不需要在我这里求证,将我们变成那样的关系,我也能保证不欺骗你,不背叛你,我发誓。”
“只是,你还是会走,对吗?”亓珵回过身,心灰意冷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捧着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我来告诉你,你会去亓深的身边,想办法藏在一个不会被他的妻子所知道的地方。直到有朝一日你还是被发现了,要么继续东躲西藏,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存在,要么到他妻子面前,卖个惨,混个妾做?”
汝安没有理会他话里的嘲讽,笃定地摇了摇头。
亓珵等着她的回答。
“我会去南境,总有一天。”
“南境?”
“没错。”
“为了谁?”
“为了我自己。”汝安的目光终于恢复了神气,“也可以顺便为了你。”
“不是为了亓深?”
汝安目光飘忽了一瞬,声音降低了一些,“也可以顺便为了他……”
亓珵瞪了她片刻,拿出一样东西,正是那枚发簪。
汝安顺势接过,在掌中慢慢抚摸着,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这枚簪子了。可失而复得的喜悦没有维持太久,只听亓珵说道,“折了它。”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可以让你离开,去任何地方,哪怕是他身边,只要让我知道,你做的一切不是只为了他。”
汝安面露犹豫地看着手中的簪子。
这人怎么这么幼稚阿?这两件事有任何关系吗?
“怎么?不舍得?”亓珵冷冷地问道。
是不舍得阿!
而且……
她怎么折得动阿?
“不如我来帮你下这个决心!”说着,亓珵将簪子抢了回去,一瞬间,簪子在他手上便成了两截。
阿……
汝安在内心无声地叹惋着。
不过看亓珵一副释然的表情,她决定原谅他今日所做的荒唐的一切。
后来,汝安慢慢确定想法,想在亓深下次返回都城后,随他一起离开。虽然还不确定离开后,她究竟能做些什么,至少先走出眼下的困局,就像站在高处那般,看到更远的地方,说不定答案就会在峰回路转处。
这次,亓珵接受了她的想法,亓悯也并不反对,只是说要等亓深回来之后再从长计议。
后来都中发生了一件事,刚好将汝安卷入风暴的中心。
荣旖郡主送来请帖,邀请亓珵和汝安赴筵。郡主府背倚青山,占地广大,没有确切的边界。因此次赴宴者众,各类竞技游戏歌舞占据了府内大部分空地,甚至延伸到山坡上。入夜后,喧嚷的筵席似鎏金侵入山野的边缘。
那一夜,郡主府里走失了六位官家小姐。青山后是断崖,人们猜测几位小姐是在夜里自行入了山,又失足坠了崖。断崖下深不可测,无法到崖底一探究竟,但因为找遍整座山都没有找到失踪的几人,只好以这个说法草草收场。按理说,郡主府该给几位小姐的家人一个过得去的说法,无奈几家均出身于小门小户,家里人不敢与郡主府为敌,只好吃下了这个哑巴亏。
只有亓家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因为本来要走失的有七个人,而汝安就是那第七个。
早在筵席开始时,汝安便察觉到在郡主府的侍从里,有一些人,其周身的气质明显与其他侍从不同。
他们的身形孔武,目光凌厉,神色阴沉,一旦与其对视,对方便会立刻恢复低眉顺目的神态。
汝安便留了个心眼,也让荼青帮忙留意着。
晚宴后,是众人自行消遣的时间。有位眼生的小姐来到汝安面前,邀她入山去捉萤虫。汝安委婉地拒绝同行,那女子也不强求,只说自己去便好。汝安心有疑虑,便跟了上去。没想到一入山,便有黑衣人围了上来。
亓珵一直在不远处跟着汝安。待他解决了黑衣人,上前对他们进行仔细查看后,竟发现他们都是南境的刺客。翌日,他们得知郡主府有女子失踪,便自然将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随后几日,亓珵一直在暗中调查郡主府,终于发现了这些女子失踪的真相。
郡主府常年开销庞大,而为了维持这样的体面,郡主竟选择铤而走险,勾结南境干起了这样的勾当。这次在郡主府里的阴谋并不是郡主第一次出手。她的毒网早已遍布惠安周围,经手的是各种各样的人口买卖。这一次,不过是因为接了一单特别的生意,想要干一票大的,没想到就这样翻了船。
因为风险太大,这次要掳走的人里本来不该有汝安。但荣旖上次因为强迫汝安献舞,后来被太子狠狠责罚了一番,因此对她心生怨恨,这才故作聪明地把她加入到名单里。
亓珵和亓悯商议后,由亓悯亲自将此事禀告到圣上面前。而后续的事情,则是皇权和政治的利弊权衡。
恰逢此时,亓深再次返回惠安。他即将迎娶河中守将之女,大婚后便会接掌一城兵权,有诸多事宜要与父亲商议。而因为郡主府的事,亓悯担心郡主日后仍有报复之心,便借机决定,让亓深在返回河中时带汝安同行。
在阿玘的记忆里,临行前一夜,汝安和亓深曾一起找到亓珵,与他话别。在院中,三人久违地把酒言欢,讲着少时趣事,仿佛时光倒流,他们都未长大,翌日的离别亦永远不会到来。
亓珵是百越人,按照皇室祖制,本不该存活于世间。亓悯早年救下他,也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他能回到百越,接替他的生父,促成两境长久和平的局面。
至于如何让他用一己之力,颠覆百越枝蔓丛生的势力,建立新朝,时至今日,这盘棋依旧还未布完。
为此,他们确实要离开,或早或晚。否则,棋局濒死,无处逢生。
龟速修改中,改得人都要废了
要开学了,补药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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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断簪之梦:棋局濒死,绝处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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