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查书铺账册,楚夏越想越不对劲,天刚泛起鱼肚白,她便动身前往西市。
“墨简斋”的木门嘎吱作响,楚夏踏进铺子。为时尚早,街上还没有很多人,整个书铺冷冷清清的。
她将账本“啪”得一声拍在柜台上,目光缓缓扫过整个铺子:书架上的书籍摆放很凌乱,角落里还堆放着几箱未拆的宣纸,空气里不知是不是潮湿的原因,闻起来有一股霉味儿。
管事张平迎上前,他三十出头,面容清瘦,见楚夏来势汹汹的样子,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腿脚也在微微颤抖。
他连忙走到她身前躬身行礼,声音微微发颤:“夫人亲自到访,小的没接到消息,略显仓促,还请夫人莫怪。”
楚夏点了点头,缓缓拿起账本,声音很平静,但张平就是听出几分威严:“张管事,近日我在查账,有几处地方没看明白,还请张管事为我解答一二。”
张平顿时有些慌了神,只能重复着:“自然、自然。”
“那好,账上标明上月购置了百刀宣纸,修缮门面还多花了五十两,那为什么我今天一看,这铺子不像被翻新的样子?”她的手指轻轻点着账本,指着一笔支出记录,语气不轻不重。
张平支支吾吾,额头上的汗珠更密,声音发紧:“纸张……确实是买了,修缮的话……许是工匠尚未完工。”
楚夏目光一冷:“尚未完工?张管事,这账目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银两在三个月之前已经交付完毕,你现在却给我说尚未完工?修缮的工匠住处在哪,我要亲自登门拜访拜访。”
张平脸色微变,意识到情况不妙,夫人这般来恐怕是不好应付了,慌张间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楚夏看着他这没担当的样子,也不想问他话了。
她不再追问,只是目光扫过铺里的几个伙计,语气温和:“你们来说,如实回答,我自有决断。”
伙计们互相看了一眼,气氛突然变得很紧张。
一个年轻伙计壮着胆子,小声说:“张管事常带人来铺子里喝酒,出书阔绰,动不动就请客,把铺子赚的钱都亏完了……”
见有人开了头,另一名年长的伙计也索性脖子一伸,补充道:“他还把一些书给卖了,收入都没入账,他说……说是抵了买酒的债。”
楚夏了解了情况,命随行的小厮阿福记录他们的“供词”,目光还死死盯着张平:“张管事,伙计对你的举证,可有不实之处?”
张平见瞒不过去了,扑通跪下:“夫人饶命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全靠小的糊口啊,小的已经知错了,愿意自掏腰包补齐亏空!”
楚夏浑身散发出冷淡的气息,拉过柜台后的椅子坐下。身后的书架还隐隐泛着陈旧的墨香,衬得她的气度更加沉稳。
她沉声道:“不够,不止要补齐亏空,还要把管事之职交出来,裴府不留没用的米虫。”她的语气平静,字字掷地有声,整个铺内鸦雀无声,谁都不敢出声为张管事求情。
张平脸色惨白,听到这个结果直接瘫倒在地上,只得诺诺应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楚夏翻开账本,取出纸笔,条理清晰地在账本上圈出疑点:宣纸短缺、修缮款项尚且不明、售书款项尚未入账,账本还有些字迹模糊不清,似涂改痕迹。
她走向库房,推开门来,开始一一查点库存。
“纸张和墨锭的数量远远低于账面上的记载的数量,”她指着一堆纸张,“这堆纸张是谁在经手?进货单据还在不在?”
张平低头,无言以对。
她转身对阿福说:“现在带人清点库房,核对所有进货单据,每一笔账目都要查清。”
阿福五十出头,行事稳重,连连应下,眼里划过一丝钦佩。
随后,楚夏又召来铺内的伙计,逐一询问日常经营。
刚才第一个开口的年轻伙计怯生生地回答:“铺子的生意其实本来也不错,但是自从张管事接职之后,经常不入账面私自把一些珍藏本卖掉,银子也不知去向。”
楚夏又问:“那账目标明的修缮门面,五十两银子可以从哪要回来?”
伙计低声道:“小的只见过张管事曾请了几个工匠来铺里吃了顿酒就走了,门面就根本没修缮。”
楚夏继续看账本,发现一笔“购置书架”的开支,但见书架也破破烂烂,不像新买的样子。
她厉声问张平:“张管事,购置的书架又去哪里了?还是说,这笔银子也进了你的酒肆?”
张平一听,跪地不起,本来还心存一些侥幸心理,想着夫人毕竟一介女流,总归是会体己自己一家,结果一看如此细致的一笔账都锱铢必较,知道自己这次是躲不过去了。
楚夏面上不显,心中却早已气极。
她转向阿福,吩咐道:“即日起,由你来接管墨简斋,重新核查账目,整理铺子,在招几个可靠的伙计,协助你们清点,每日的售书款项当晚就入账,我以后会定期抽查账目有没有问题。”
阿福拱手:“夫人放心,小人定不负夫人所托。”
她又命人封存库房,誊抄一份账本,又叮嘱:“盯紧张平,查清他私自买书的往来,不要给他机会销毁证据。”
她的目光扫向众人,一字一句地说:“裴府乃书香门第,墨简斋更是裴府门面,账目混乱,识人不清的问题,今后需完全整改。”
伙计们齐声称是,谁都没想到新来的夫人如此有手段,三两下就将众人看不惯许久的张管事清理掉了。
一名老伙计奉承道:“还是夫人手段高明,我们的铺子有希望了。”
楚夏听闻,嘴角微微扬起,但目光并未放松,继续指着一笔模糊的购书记录:“这本《诗经》售出,写着赊账,买主是谁?”
“应该是城南的赵员外,他经常来买书,有时本金不足,但再来买书时都会补足赊账。”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就听到伙计们恭敬地叫了一声:“大人。”
裴景昭身着青色长袍走入铺中,气质很是出众,手中还握着一卷书简。
他刚从朝堂回家,听闻楚夏来整顿书铺,特意赶来,见她端坐柜台前,条理清晰地指挥众人做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他走到楚夏身边,温声对她说:“夫人,整顿书谱不易,我也略懂一些商贾之道,你先歇歇,我来处理。”
楚夏说了半天,刚好有些渴了,便点头:“那便有劳。”
裴景昭接过账本:“赵员外常来买书,虽赊账后会补交,但买书周期不定,这给核款带来了很大难度,阿福,从今天起修改书铺规矩,一概禁止赊账。”
随后,他又补充:“今天铺子重整后,需要吸引买主,尽早恢复生意。过几日我去与城中的书肆掌柜商谈商谈,引一些文人雅士前来,也好给我们书铺打响名气。”
清算一直持续到午后,楚夏又自掏腰包找了一拨工匠来修缮铺子,添置了新书架,重新整理了书籍。
她亲自查看铺子里的布局,指着书架有条不紊地吩咐:“古籍放到高处,寻常书册可以适当放到低一些的位置,方便买主挑选。再给给柜台后添置一盏灯,夜间营业也要利利索索的。”
眼看书铺大概是有个铺面的样子了,楚夏想起自家田庄里的佃农,恰巧昨夜春草给自己送信时顺嘴提到了的街坊传言:“因楚云齐无端加税,佃户们现在连饭都饥一顿饱一顿的,子弟想读书,更是连银子都没有。”
她心生一计,对阿福说:“书铺日后一旦有盈利,拨一成银子,资助田庄的佃户子弟读书。少年当有书读,才有出路。”
阿福连忙拱手:“夫人仁心宽厚,佃户们定会感激不尽。”
伙计们听闻,纷纷附和道:“夫人真是菩萨心肠。”
楚夏摆摆手,语气很平静:“裴府之财,取之于民,也应当用之于民。”
裴景昭侧目,被楚夏眼里闪着的光吸引,在回去的路上,他揶揄:“我真是有福气,娶了个这么善良美丽的夫人。”
楚夏瞥了他一眼,才不领会他抹了蜜一样的嘴:“我不仅现在要重振书铺,用盈利供养佃户子弟读书,未来,还计划要宣扬女子出去工作。”
她顿了顿,继续讲道:“虽然这社会倒是风气比较开明,但是在街上还是很少见到女子的身影,大多数女子都在家里,不愿抛头露面,引人闲话。做生意、出来做活的更是稀少,除了上了年纪的老妇和一些补贴家用的寡妇,基本见不到年轻女性的面孔……”
裴景昭本来有些好奇她打算要怎么做,但楚夏嫌他知道了碍事,也不欲说下去了。
“好感度还是太低了,夫人都不愿与我分享计划。”裴景昭在心里默想,他自己都没察觉,这之间还夹杂了一些委屈。
楚夏总结,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我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女子敢开商铺,不怕被人说‘不守妇道’,少年想读书,不必先问祖上几代寒门。”
彼时长安街头,人声鼎沸,商铺林立,脚步声与吆喝声交织构成了晚间的鼓点。坊墙高峻,世道规整,却困不住烟火万象。东西市上旗幡招展,酒楼楼阁处处传歌,一响一回,俱是烟火人间。
裴景昭认真地看着楚夏,心尖微微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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