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之下，道旁商贩的叫卖声声入耳，面点的麦香和肉羹汤的鲜味扑鼻而来，引得人好不馋嘴。京城主街人头攒动，不是上街采买，便是为了这口子吃食，每日皆是这翻热闹景象，今日也不例外。
冯贺领着一队人照例上街巡逻，不过自新任高堂寺寺丞吕庭上任以来，这京城里安分许多，顶破天也就是偷鸡摸狗的事，巡逻自然成了闲差了。
卖肉羹的叶老板又扯着冯贺侃上了，说他家中小女昨儿个从学堂溜出去，跑到后山玩水去了。
叶小女惯是这个性子，把老叶愁得紧。
冯贺劝了他多次，姑娘还小，厌学贪玩些也无可厚非，也得是脑子灵光才知道怎么溜呢。
老叶眉毛一竖，嘴里啧声连连，便要与冯贺辩上一辩，可眼睛一瞥，却直直定在那儿了。
冯贺见他不知张望些什么，顺着其目光回头看了看。
只见街那头人群乌泱泱围成一圈，忽而又陆续跑开，为首的有一人高声叫喊道：
“快去报官，去报高堂寺！”
他们口中的高堂寺是为兆国上下握有升堂办案之最高权力之所。
不一会儿，冯贺便带着消息传到了这里。
高堂寺寺丞，是为吕庭。
此刻在偏殿里，她一席蓝衣，身姿挺拔，举着箭将要投壶，冯贺话音未落，她手一抖，箭矢离了原来的轨迹在壶口一偏，躺在了地上。
“你说什么？”
京城已经长久未闹出人命。
冯贺继续答道：“勘察时旁人皆说此人是自己突然倒下的，并未喊叫。前去查看时也已断气，检查了身上也无伤口，属下……觉得此事很是奇怪。”
吕庭擦拭着手中新取的箭：“凡事发生皆有迹可循，若无迹可循，那便是有人故意抹去……不过事经人为，岂不更可查了。”
冯贺轻轻点头，接过吕庭擦完的箭，收拾起了投壶的玩意儿。
他将物什归整才罢，吕庭便吩咐道：“去请寻真过来验尸吧。”
此时在自家药园里的寻真迎着晨曦摆看草药，却突然被蒺藜刺给扎了一下，不知怎么的，今日晨起便心口闷闷的。
“小姐、寻真小姐……”冯贺人且在门外叫声已先到了。
寻真摆弄着受伤的指尖，闻声抬头看他：“急什么，有话慢慢说来。”
冯贺喘了口大气，一五一十道出原委。
寻真顾不得地上将要翻晒的番泻叶，忽一下站起身来，“竟有这种事！”
她转身便往屋里去，只留下一句：“帮我把地上的番泻叶收起来。”
她到里屋拣了银针、器具，窜到厨房抓了糯米、提了醋，往外走时又探头探脑地不知寻些什么东西，只见冯贺已站在门口喊了声：“小姐，在这呢。”
寻真见他晃了晃手上的红伞，正是自己要找的，两人便一齐向高堂寺去了。
高堂寺内、红伞之下，寻真借着阳光仔细检查尸体，一个时辰后又将其搬入尸房，预备开刀验尸。
待到她缝好最后一针，推门而出时才发觉已至深更。
她将襦裙提起，拽至一边，一屁股坐在尸房门前的阶上，刚坐稳当眼前便忽的现出个玩意。
定睛一看，是姐姐提着一碗热乎的宵夜，她那对深邃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尤为明亮，这时候月亮还不是很满，只散发出些许幽光，衬得她平添几分幽静之姿。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吕庭的发问打破了静夜，她的声音很特别，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洪钟，清亮中自是一股威严。
寻真常常不愿听姐姐的使唤，却又常常被她的声音所蛊惑。
“有，我发现你啊真会给我揽活。”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故作嗔怪，“放着你高堂寺的仵作不用，怎的老来找我。”
“不用自有不用的道理。”吕庭将那食盒轻放在侧，自己则同寻真并排而坐。
吕庭：“你放心，我不亏待你。”
寻真：“五两？。”
吕庭：“三两。”
寻真：“四两。”
吕庭：“三两，再加上一碗香喷喷新鲜出炉的老叶肉羹。”
寻真还想抬抬价，奈何肉羹的香味已经不由分说地钻进她的鼻腔，顿时犹豫了。
吕庭看她不再讨价还价，趁机舀起一个肉羹吹了吹就往寻真嘴里塞。
她囫囵嚼了几口吞下，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嗯”。
见寻真乐得享受，她忙问：“有什么发现。”
“这具男尸身长七尺五，身形偏瘦。全身无明显伤口且无中毒现象。”她吸溜了一口汤，长呼一口气，又道：“但也不是全无发现。”
“是什么？”
寻真皱起眉头：“他本人并没有服药的痕迹，但他的手上、腰带上有一股淡淡的药材的味道，但是我连一点药材残渣都没找到，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是什么。”
吕庭若有所思。
不多时寻真已经解决了那肉羹，吕庭意欲让冯贺送她回去，顺便把银子也送过去。
寻真一听银子两眼放光欣喜若狂：“好嘞，还得是我姐！不麻烦他了，钱在哪我自己去。”
一丝清甜的茉莉香气混在肉羹之中扑鼻而来，吕庭知道，这是从寻真身上散发的味道。
这就乐得团团转了。
自打记事起，凡被自己肢体触碰过的人，她总能闻到从此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并凭其借或香甜或恶臭，或酸或浊的百种味、识百种人。
包括死人。
寻真回了家，吕庭自然也打道回府。
夜深了，浴房中热水已经备好，到处弥漫着蒸腾的雾气。她缓宽衣带，任由自己的身体在热流中舒展，甚至将头也埋进温热的水中，待到每一根发丝都已浸润才将自己撑起，畅快地呼吸着凛冽的空气。
她舀起一瓢水从头上浇下，一袭长发随着发烫的热流紧贴在她白皙的肌肤，修长的手指顺着发丝，携着浸泡着玫瑰花的浴水缓缓向下，在平静的水面之下暗自泛起微波。
不会儿便觉四肢瘫软，神思更格外松弛。
而此时，高堂寺的停尸房里，却正黑影攒动。
那黑影渐渐逼近安放着的尸体。
那人蹑手蹑脚地在尸体旁半蹲下，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掀起裹尸的白布，从怀中掏出一点东西，不知道放在了尸体的什么地方。
黑衣人正欲离开，却听见一阵脚步声逼近。跳窗已是来不及了，恐怕还得惊动高堂寺的人。
只能转身藏入门后，以待来人再做打算。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来人披散着头发，穿着一席藏蓝色的长衣。
原来是吕庭。
此时身着宽松衣裳的她与平时一丝不苟的模样相去甚远。身上散发着的沐浴更衣后的清爽香气，萦绕在藏蓝的色调之外，颇显神秘。
她微微皱着眉头，一圈又一圈地在停尸台踱步，时走时停。
黑衣人屏息静气，自己明明眼见着她进了吕府，怎么又回这里来了。
他已经尽量放轻呼吸，但习武之人呼吸之气还是略重。若吕庭也是个会武功的，夜深人静之中怕是早被发现了。
他没办法，只得于暗夜中看着吕庭踱来踱去。
也不知是月光将她的脸浸润得更加白皙，还是她的脸映得月华更皎洁。他从暗处看去，只能窥得她的侧脸，但也正是在月光的勾勒下，那优美的弧线愈加引人注目，一双杏眼一如往常一般冷静，眼神虽有倦色，却更添几分柔美。
鼻尖仿佛也盛起了一点月光，使它不至于落寞地洒落在地。
不过那月华并没有在吕庭的脸上光临多久，因为她脚下一绊，便径直摔向了黑暗的角落。
黑衣人正纳闷：这人来停尸房竟不带烛火也不点灯，就在这走来走去。
正想着呢，眼前的人迎面倒来，他躲闪不及。
吕庭以为自己八成得摔个鼻青脸肿了，没承想……竟然没事。
手一摸去，咦，什么东西。
她的手搭在黑衣人身上，直到黑衣人抓住他的手腕。
吕庭惊呼：
“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手里死死拽着他。
黑衣人默不作声只想快点离开。
“你到底是谁。”
黑暗中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你先起来。”
吕庭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全然倒在那个人的身上，难怪自己没事。
黑衣人随之欲翻身而起，吕庭见他要走拽得更紧了，嘴里高声喊着：“冯贺，快来……”
被吕庭一拉，黑衣人又重重往下，眼见又要摔了，他立马用小臂撑着地面，又迅速用另一手紧紧捂住吕庭的嘴。
两人翻滚在地，此时黑衣人平躺着而吕庭再次趴倒在他身上，两张面孔之间仅隔着厚厚的手掌。
虽不见脸，但吕庭黑猫般狡黠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颇有种野豹领地被犯的警惕与怒气。
黑衣人只能被迫也盯着她看，越看越觉得神奇，怎得她相貌清丽，浑身却散发着不怒自威的威严。自己明明掩着面，却仿佛要被看穿了似的。
黑衣人眼底闪过的一丝慌乱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饶有兴味地盯着眼前人，缠绕着黑发的手指勾上了男人的面纱，下一秒便要将其扯下。
黑衣人恍过神来，伺机侧翻而后用力一撑弹身而起，便要跳窗而去。
吕庭见状伸手要抓，但那人行动太快，她只抓到了里衣衣袖的一角。
见衣角被紧紧拽住，那人没有办法，只得无奈挥刀轻轻一划，将袖口割开跃身而出了。
周遭恢复了一片死寂，吕寺丞坐昏暗的角落里借着月光仔细端详手中的那块布。
似乎有字，仔细一看：梅……
“梅……”吕庭喃喃自语。
她倚在窗边，轻轻嗅着那只触碰过他的手：
“我记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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