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悬撇过脸不敢看她,只觉手腕蓦地一松,背上紧接着挨了轻飘飘一巴掌,“快吃饭去。”
周悬笑着应了。
接下来几天,沈洛华和三白闲了就来寻她,明知她看不清,还总撺掇着馒头和她们一起打叶子牌。
杨笛衣刚开始不感兴趣,后来硬是被缠着玩,打了几局下来,倒是能摸出些叶子牌的纹路,渐渐觉出好玩之处,也不抗拒,便当是打发时间的手段。
日头东升西落几个轮回,杨笛衣的眼睛和嗓子确如方雪明所说在好转,朦胧感比之前消下去不少,鸢心伤势大好,加入她们的牌局。
馒头得了解脱,喜滋滋跟着周悬他们去镇上采买物资,去的次数多了,顺势和当地人攀谈起来,这才知道这一带早年间人烟稀少,再加上连年大旱,地里种不出庄稼,很少有人往这里来。
这两年不断有人朝着北方迁徙,偶尔有人路经此处,各种原因待的时间久了,才渐渐聚集成村,加之地里收成渐好,村子扩成镇,日益繁荣起来。
馒头嘴里嚼着东西,扒在栏杆上伸头问道:“可这里也没啥啊,你们为什么不想着再往北走走啊?”
往北村镇多,人也多,还更靠近京城一些。
“小郎君说的是,可是啊,我们一身老骨头,折腾不动了,能顾着自己吃穿就行,年轻的随他们走,”一位面善的老妇仔细挑着萝筐里的坏豆,朝馒头笑,“虽说叶落归根,要我说这世道,在哪儿,哪儿就是根。”
馒头头回被叫小郎君,脸上泛起红晕,走之前还悄悄给了老妇一些银子。
回了客栈,众人聊起此事,均是有些默然,后来几人再出去买东西时,确保东西质量不错,心照不宣的总会给上年纪的卖家多些银子。
杨笛衣眼睛和喉咙大好,虽依旧模糊,但总能视物了,不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色块,嗓音也没那么微弱。
和沈洛华商量后,队伍准备充足就在一个拂晓静悄悄上路了。
这次他们都认同寻着江南的大方向,随便走,主要方向没偏就行。
一来能保证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站是哪里,不会泄露,二来,沈洛华听到这个想法时,眼睛倏然亮起光彩,
“好啊好,就喜欢这种未知的刺激感,你们看过话本吗,就那种主人公一路艰难险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美名.......”
其余人连连摇头,默契地各干各活去了。
沈洛华:“.......”
虽然一路上和沈洛华预想中的差了许多,但好玩的也不少,层层迭嶂的树林,各种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夜晚如果来不及找驿站,便就地扎寨,头顶繁星点点,倒也宜人。
杨笛衣眼睛虽然大好,但一到晚上还是有些看不清,就安静坐在地上烤火,听着身后馒头和杨三白的打闹声也觉有趣。
“冷吗?”
身旁突然响起声音,接着一件衣服轻柔地落在肩上,杨笛衣展开笑颜,“不冷,烤着火呢。”
“嗯。”
周悬在她旁边落座,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树枝,溅起星星点点的火星。
“他们都在干什么呢?”杨笛衣问,只听到馒头和杨三白声音,偶尔掺杂着方景和的劝架,其余人倒是听不着响。
周悬拨弄着火堆,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的,看不清神情。
“尊贵的公主找新鲜去了,鸢心护着她,方雪明拉着小易背医书,其余兄弟们闲聊。”
这些日子,周悬跟看沈洛华不顺眼似的,总是调侃她尊贵的公主殿下,沈洛华也不服输,回喊他“无礼的侍卫”,杨笛衣每每听到这个称呼,总是忍不住笑出声。
杨笛衣抱着膝盖,下巴抵在上面,偏头问:“你俩最近发生口角了吗?”
“没。”周悬答得很快。
“那她做什么事惹你不快了?”
“也没。”
杨笛衣更好奇了,“那你们这些日子怎么和斗鸡似的。”
周悬漠然道:“谁知道公主殿下发什么病。”
明明就是她先处处看他不顺眼的,还总是缠着杨笛衣,让他连找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还要使计策引开她。
“噢,”杨笛衣默默收回视线,忽听周悬说道,“能不提他们吗?”
“那你想说些什么。”
“说......说说你在小凉山那些年吧。”周悬看向她,“你答应过我的。”
“那些啊......”杨笛衣愣了一瞬,微微仰头,似是在回想着什么。
周悬忽然道,“如果你讲着不开心,那就不讲了。”
说完,他折断手里的树枝,扔向火焰中,他只听过小凉山那些人讲,可他又贪心的想知道更多,但又怕揭她伤疤。
“倒也不是不开心......”杨笛衣笑了下,语气轻松,“就是一开始,有些害怕。”
她转头,看到漆黑中只有一团明亮的火焰在燃烧,再往前倒十年,就不是这么一小片了,而是冲天的火光。
那个夜晚,混乱,无措,她带着周悬从密道里逃出去,浑身散不去的灼热感,她拖着半昏半醒的周悬一步步到了小河边,就失去意识了。
再醒来,周悬脸上黑黢黢的,嘴唇苍白干裂,还在昏迷,她用手捧了些水,小心倒入他口中。
但这样总归不是长久之法,她将自己的脸抹黑,装成乞丐,随着部分流民再次混入城里,想着寻些生计。
却意外被她家中曾经的管家认出,原来昨夜,他亦逃离了追杀。
杨笛衣喜出望外,带着他回到河边,周悬已经不见了。
杨笛衣当时泪花在眼里打转,急得像是锅里的蚂蚁。
还是管家从容,顺着可能是周悬的踪迹,带着她在找了一段日子,等他们找到时,周悬已经被人收养了。
杨笛衣遥遥看着周悬干净的样子,看了许久,想起那夜周夫人临死前的话,带着管家离开,不选择打扰他的生活。
“后来呢?”
“后来啊,”杨笛衣声音染上一丝哽咽,“他把我卖了。”
周悬瞬间握紧手里的树枝,手掌被上面的倒刺刺入血肉也浑然不觉。
那个管家,他有点印象,不同于陈管家偶尔的抓狂,那位管家见谁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搓着自己的一小撮山羊胡,笑眯眯的。
“我觉得,他应该是以为把我卖给了一户富庶人家,我也能理解的,他毕竟只是管家,家中覆灭,他没必要继续养育我”。
怪她运气不好,也怪他识人不清,那个所谓的富商,是假的。
给管家的银子,自然也是假的,等杨笛衣发现时,已经被迷晕,在送往小凉山路上了。
后面的事情,和周悬知道的大差不差了。
最开始,她真的很害怕,山里大部分都是男人,被关在地牢的时候,总会听他们聊起天南海北的卖家,形形色色的,杨笛衣感觉自己像是案板上待宰的羔羊。
一次偶然,意识到自己对他们可能有用时,杨笛衣不得不承认,她多了一丝暗喜,好歹命能保住了,总还是有希望的。
后来,日复一日的助纣为虐,杨笛衣整夜整夜睡不着,一入睡,梦里全是那些小孩冲她伸着小手,啼哭不止。
在不知道第几次惊醒时,杨笛衣决定不再坐视不理,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帮她,在后来,让她遇到馒头,救下他。
“救下馒头,回去的那个晚上,虽然胆战心惊,但我记得是我在那里最开心的一晚,”明知看不清,但杨笛衣还是微微仰头,望向夜空,
“那天小凉山云彩很少,天上数不清的星星,我就看着他们,就好像是那些曾经被我记录过的,被拐的孩子在朝我眨眼睛,你知道我当时想的什么吗?”
周悬嗯了声,声音低沉,“什么?”
“我想,哪怕我暴露了,死在那,但好歹他们有被发现的可能,那些孩子有出去的希望,这样,我去见我爹娘的时候,也能说一句,女儿尽力了。”
许是怕她担心,周悬一动不动,连掌心血流不止都没管。
眼前依旧黑暗,杨笛衣微微扯动唇角,“都过去好久了,现在想起,还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小凉山覆灭很久了,她也安稳了许久,久到杨笛衣再想起那些日子,会觉得像是一场梦,只有偶尔方雪明说起她体内的毒,她才有些实感。
可是现在,毒也被解了,山上的那些日子,似乎彻底和她没有关系了。
“等我。”
匆匆撂下一句,周悬便起身离开,杨笛衣拢了拢身上的衣服,没怎么在意。
只是想着,应该是夜深了,周身泛起凉意,杨笛衣没来由想着,今晚这里,有星星吗?
突然,模糊的眼前,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点黄绿,忽明忽暗,忽上忽下的,杨笛衣怔住。
很快,这一点黄绿不再孤单,渐渐多了起来,两点,五点,纷纷飘在她周围。
杨笛衣不由自主伸出手,经过的一点绿便落在她指尖,闪烁着光芒。
“今晚有星星,不多,可惜我不会飞,抓不来,但是萤火虫,还是可以的。”
周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隐约的喘息,杨笛衣听得出他在努力使自己声音显得平和。
周悬声音掺上笑意,“暂时将就点,等你眼睛好了,我带你去看真正的繁星。”
杨笛衣凭着声音望向他,少年的面容在黑暗中一点点清晰。
他眉眼弯弯,一身墨色,双手扶着膝盖,手上还拿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满袋绿意。
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周悬低下头,将手里的袋子解开。
一瞬间,萤火四散,在她周围扇动翅膀,她拥有了能触摸到的,大片绿色星光。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