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声嘶力竭的哭,不是玩闹撒娇的哭,安安静静,委委屈屈,如碎掉的雪,扑簌簌落了他一身。
楚添辛一时不敢言,小心着为他拭泪,掌心抚着他的后心,心慌意乱。
他想问其究竟,想劝慰开解,他想哥哥高高兴兴,整日欢欢喜喜。
可此时此刻,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手足无措的君王好似变回那个无知孩童,面对伤心醉酒的哥哥说着干巴巴的话来开解。
“我不好。”
“!”心立刻提起,“哪里不好?胃不舒服,还是旧疾复发?快传太医令!”
“不。是我,我……我不好。”
楚添辛反应过来:“怎么会?哥哥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没有人比你更好了。”
而季庭泰只是一味摇头,默默流泪,明显是不认同楚添辛的劝告说辞。
他不好,一点都不好,哪里都不好,他自私自利,无能无用,他不配做哥哥,不配为臣子,不配为人。
他没有一丁点值得楚添辛喜欢的地方,他根本配不上这样好的十六,配不上十六赤忱的爱。
眼泪决堤,季庭泰完全止不住,只能让楚添辛看他失态,忧心难安。
“哥哥……”
季庭泰仰起脸,朦胧泪眼瞬间击碎了楚添辛的防线。他扑通跪下,拢起他微凉的手,无助哀告。
“哥哥……”
眼见哥哥伤心,自己无能,他很想哭,却到底忍住。
“哥哥,求你……无论什么,我可以与你一起承担。哥哥最好,从来没有不好。若有气,尽管朝我发泄,什么都好,我愿意。”
“……”
良久过后,他颤抖的手抚上楚添辛的脸颊,避重就轻道:“她,她们……你纳一个吧,就,一个。”
他说得缓慢,不知是想说服楚添辛还是想说服自己。
楚添辛深知他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只是季庭泰不肯说,他便只好顺势说下去。
“哥哥,你放心,十六是哥哥的,每一处都是哥哥的,除你之外,没有人能占据我心一丝一毫。”
他越这样说,季庭泰越放心不下,越自责难过,指甲死死掐着掌心,才勉强止住,没让自己哭得更厉害。
“睡吧……睡吧。”
延阳殿,楚添辛召了傅栾云余烈等处理政务,季庭泰在一旁陪他。
“陛下,此为兴昭侯所拟名单,请陛下过目。”
楚添辛冷笑:“人还不少,皇姐当真辛苦。”
无需多虑,个个都是诛九族的罪,此时一个个提起,不过是在楚添辛跟前过一遍,以免意外。
闻虢窥天子神色:“卢氏一族也算外戚……”
“诛九族,一人不可放过。”
“闵其敖已死,将军府……”
“诛。”
“陛下,陶易忠陶少府上书辩白。”
他淡然挥手:“诛。”
“是。”余烈领命,准备退下。
“说来,朕有意将你妹妹许给宁王,你意如何?”
余烈迟疑:“臣下感念陛下厚爱,只恐高攀,宁王殿下未必肯受。”
“算不得高攀。他有过在先,配功臣之妹是抬举他。”楚添辛挥挥手,“你且回去商议,再论不迟。”
待他们都退下,季庭泰添上一盏茶,适时从他手中抽出毛笔,替他按肩,轻声打趣:“十六何时揽下媒人的活计了?”
“余家唯这一桩心事。陶易忠一事,京中有人笑她有眼无珠,难得佳婿,许给宁王,正好堵他们的嘴。”
“只怕宁王不肯。”
“不肯就死。哪有他说话的份。”肩膀处的手一松,他方惊觉自己失言,连忙回身握他的手,急切解释,“哥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信口胡说的!”
“做的对。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天家威严不容有失。”季庭泰强硬把他扳回去,继续给他垂肩按摩疏解疲劳,“别这么紧张,堂堂天子,像什么话。”
为了让他真正放松,季庭泰倾身靠近,飞快亲他一下,温声道。
“杀伐决断的十六极有魅力,我好喜欢。”
停了片刻,季庭泰作深呼吸,问了一个名单上没有的人。
“那……文筱呢?”
楚添辛沉默。
御笔朱批一勾,如阎王划下生死簿,轻飘飘一笔就是一条命。
“睿王……赐死。”
此时此刻再提起,楚添辛只称一句睿王。
他的确有私心,他就是要时刻提醒哥哥,这不是儿时玩闹了,楚文筱是睿王,他们已经有了政治上的利益牵扯。
睿王活着,就是最大的威胁。
季庭泰攥着圣旨,半天没有言语。
他的弟弟,要杀他另一个弟弟。
他的爱人,要赐死他的家人。
直到宫人奉命,将准备好的匕首毒酒与白绫送至他跟前过目。
“哥哥,他如今情状,死是最好的结果。”
于楚文筱,于他,都是最好。若是让他活,难保不会被人利用,他不希望自己的一时心软反而成了催命毒药。
毒死了别人,也毒死了自己。
“我去送送他。”
楚添辛没拦,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只是站在后面静静看着,看着季庭泰端起毒酒等即将走出大殿。
“哥哥。”
他出声,季庭泰果然停住,却不曾回头,只是低垂了愧疚不忍的目光。
“哥哥,如果你悄悄放了他,我亦不怪你。今日过后,无论睿王生死如何,我都会当他死了。”他顿了顿,语调放缓,带着一丝偷溜出来的掩不住的无力,“可是哥哥,我希望你不要让我难做,不要让我,终日悬心。”
不要让他此后连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睛,时刻提心吊胆,如一根紧绷的弦,梦里都不得片刻安稳。
季庭泰没有说话,径自离开了。
其实他大可以不去。
季庭泰站在掖庭,关押楚文筱的房间外。
其实他本可以不来。
“开门。”
“是。”
吱呀一声,木门再不能隔绝阳光,一股脑扑进来,扑了楚文筱一身。他在最里面坐着,坐在灰扑扑的地上,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一身一地。
久不见阳光,楚文筱不适地眯起眼睛,伸手揉揉,一时没有看清来人。
等到他看清了,发现是季庭泰,像是看见熟人般,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他想爬起来去找,却被脚腕处铁索牵绊,可怜可悲。
“太子皇兄,姐姐呢,皇兄,姐姐不见了。”
楚文筱抓着他,呜呜咽咽地哭,让他不由想起楚添辛。
季庭泰侧首闭目。
其实他没必要来。
“姐姐累了,在睡觉,一会儿就来了。”
他甚至掩不住声音中的哽咽哭腔,可楚文筱根本听不出。
他只笑着,自以为隐秘地抓起糖,攥在手心,想要带给不会回来的姐姐。
“文筱现在还喜欢吃桂花糖吗?”
“吃,喜欢,要吃。”
“傻孩子,苦的也喜欢呀?”
“嘻嘻,喜欢,吃糖,皇兄吃糖。”
他不知愁地嬉笑玩闹,抓着楚念黎给他的最后两块桂花糖,手心里是融化了的糖浆,粘腻,恶心,隐隐约约显出糖块最中间的白色药丸,被晶莹的糖浆包裹。
“来,不要了,吃块新的。”
他剥开一块干净且纯粹的桂花糖,除了糖和桂花什么都没有,喂进楚文筱口中。
“甜吗?”
“甜,好吃。”
“对不起呀,文筱……”他酝酿很久,想说很多,话在嘴边却始终说不出来,到最后也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他下不去手,只哄他说喝水,将毒酒喂给楚文筱。然不出半刻,楚文筱就在地上边打滚边吐血,哭叫着痛。
他闭闭眼,攥着匕首,咬牙狠命一刺!
瞳孔骤然收缩,楚文筱仰倒在一片血泊。
“皇兄……”
“……”
“启禀陛下。”
楚添辛看过去。
“睿王薨,陛下放心。”
眸底闪过一丝悲痛无助:“谁做的?”
哥哥到底没有忍心吗……
“是兴昭侯。兴昭侯带了陛下口谕,用匕首赐死睿王。属下在兴昭侯离开后,仔细查过,陛下放心。”
“……下去。”
“是。”
枫亦上前小心揣度他的心思:“这会儿,兴昭侯应该还没睡下,陛下要不要……”
“不必。”
此时此刻,他这个人,还是不要出现在哥哥眼前为好。
“朕出去走走。”
他原本是想随意走走,不去季庭泰周边晃悠,可走着走着,还是转悠到芙露殿。
季庭泰同样睡不着。
他站在芙露殿后殿,望着从御花园引进的一池碧水,心中凄寒。
楚添辛寻到他时,恰好一曲毕,美人玉手按弦,洒了一杯酒,长身玉立,默然伤神。他躲在树后,看着季庭泰的眼角缓缓落下一滴泪,心痛难当。
是他无能,致使哥哥参与其中,不得不亲手杀了他不懂事的弟弟。
楚文筱无辜受累,为人利用,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皇帝,最忌感情用事,他不得不……
“十六?”
楚添辛兀自出神,没留意季庭泰已经发现了他,被吓了一跳,不由往后撤步,不小心踩在湿漉漉蒙一层霜的阶上,脚下一滑。
“小心!”
有惊无险扶稳他,季庭泰无奈:“这孩子,我有这么吓人么?”
“……”
他牵着人往回走,待到二人都暖和过来才开口。
“我第一次杀人,是十一岁。”
“!”楚添辛吃惊,略显慌乱,“哥哥……”
季庭泰神色如常,仿佛在讲故事:“那个宫人抱来许多白柰,险些使我伤病——东宫之人无一不知我碰不得白柰。我不想闹大,假称丢了物件,打了一百大板。那是个女子。”
楚添辛立刻会意:哥哥知道她受不住,他故意的。
“东宫时,太傅曾教过我一句话。
“好人做不好皇帝。”
季庭泰摸摸他的头发。
“居其位,谋其政,哥哥觉得,十六做的当真好极了。”
“那就好。”只要哥哥觉得他好,他就什么都不怕。
季庭泰嘴角噙笑,将他搂进怀里,吻上额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拍他的背,如往常一般入睡。
半夜,楚添辛忽然没由来的心慌,耳畔阵阵心跳都不能使他安眠,他猛然睁开眼睛,耳朵还紧紧贴在哥哥的胸膛。
哥哥的心跳在慢慢变弱。
楚添辛愣了一愣,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借着月光看身边熟睡的爱人。
季庭泰说的:杀伐决断有魅力,我也喜欢。
楚添辛听到的:杀……魅力……喜欢(遂摩拳擦掌)好!一天杀一个,哥哥更爱我!
PS:古时白柰就是今天的茉莉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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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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