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是在一场秋雨后的骤然降温中到来的。
教室前方黑板的右上角,用红色粉笔写下的倒计时数字。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粉和某种无形压力的混合气味。以往的喧闹被密集的沙沙声取代。
那是笔尖划过试卷,翻阅参考书,以及疲惫的叹息交织成的,高三特有的背景音。
郁乔坐在重新调整过的座位上,这次她靠窗。
窗外那几棵银杏树,叶子已染上深深浅浅的金黄,在秋阳下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焰。但她无暇欣赏。
课桌左上角堆着的复习资料,几乎要越过她的头顶,像一座随时可能倾塌的小山。
郁乔的世界里,只剩下做不完的试卷,背不完的知识点,和一次次排名起伏带来的心悸。
自从那个寒假,确认了自己对梁聿那份提心吊胆的心意后,郁乔似乎找到了一种笨拙而执拗的前进动力。
她想要靠近他,哪怕只是在成绩上,在考场的分布上,拉近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这个念头,像暗夜里唯一的光,支撑着她。
她的错题本从最初薄薄的三本,增加到五本,再到如今的八本,分门别类,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密密麻麻。
英语是她最薄弱的环节,尤其是作文。孙雨虽然热心,但到了高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重担要扛,郁乔不好意思过多打扰。她只能自己摸索,把范文里的好句子抄下来,反复背诵,模仿结构。
郁乔抬头看向陈柏的座位。陈柏正埋头刷题,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拉满了的弓。
她们之间,不知从何时起,隔了一层无形的膜。
陈柏的时间被切割成精确的碎片,全部奉献给了学习。郁乔追不上她的脚步,无论是成绩上,还是那种破釜沉舟的劲头上。她只能一个人,慢慢地,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
郁乔依旧会去那棵银杏树下。
这成了她高压生活里,唯一允许自己拥有的放风时间。通常是下午放学后,到晚自习开始前的那几十分钟。
她就买一个红豆面包,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小口吃着,看池子里的锦鲤聚了又散,看金黄的叶子旋转着飘落,在地上铺成柔软的地毯。
在这里,她可以暂时什么都不想,也可以……放任自己,去想那个不该想的人。
见到梁聿的次数,确实越来越少了。高三开始,美术课、音乐课、乃至体育课,都名正言顺地被主科瓜分殆尽。
课间十分钟也变得奢侈,常常是老师拖堂到下节课铃响。梁聿所在的楼层,她再没有理由“路过”。
光荣榜更新了,他依然稳居前十,名字闪闪发光。
偶尔,语文老师会在班上朗读他的范文,那清透又带着思辨力的文笔,通过老师抑扬顿挫的嗓音回荡在教室里时,郁乔总会停下笔,微微出神。
他写:“青春是薄雾笼罩的渡口,我们都在等一艘船。”
郁乔在密密麻麻的数学草稿纸边缘,无意识地写下了这句话。薄雾笼罩的渡口。多么贴切。她的前路不就是被浓雾遮蔽着吗?
高考是那艘唯一的船,载着未知,驶向茫然的未来。而梁聿,他本身就像一艘方向明确的船,早已破开迷雾,航向远方。
她呢?她还在泥泞的岸边,笨拙地修补着自己那艘小而旧的木舟,望眼欲穿。
唯一能确认他存在的,是学校里面那间陪读房的灯光。
有时晚自习结束后,她抱着书慢慢走回寝室,会抬头望向池塘对面三楼的那个窗口。暖黄的灯光总是亮着,像茫茫大海上一座遥远的灯塔。她知道他在里面,在题海里奋战。
这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慰藉,仿佛他们至少在同一个夜晚,共享着同一片寂静与疲惫。
然而,高三这艘航行在惊涛骇浪中的船,注定不会一直平稳。
期末考前一周,溆川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冻雨。
一股潜流般的谣言,像突然袭来的寒潮,冻结了班级里原本就稀薄的空气。
是关于陈柏和班主任的谣言。
起初只是角落里几声模糊的窃窃私语。等到郁乔察觉时,它已经像疯长的藤蔓,缠绕住了班级的每一个角落。
陈柏受到影响,已经回家了。
课间,郁乔去完洗手间回来,刚走到教室后门,就听见里面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声音压抑却带着兴奋的窃窃私语。
“……真的假的?陈柏和班主任?”
“怪不得马老师上次把那个贫困生补助名额给她了……”
“她爸那样,估计家里挺难的吧,啧……”
“看不出来啊,平时闷不吭声的……”
“听说班主任老婆都找到她家里去了!”
班上的同学刘强正捏着嗓子,用一种模仿乡下口音的语气说道:“……俺家闺女和老师好上了,那补助金拿得可真容易……”
郁乔只觉得浑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说!”
……
郁乔请了半天假,她去了陈柏家。
陈柏母亲卧病在床,父亲下地去了。狭小的房间里,陈柏正在灶前熬药,脸上没有血色,眼睛却亮得骇人。
“你也觉得我是那种人吗?”她问。
郁乔摇头:“我信你。”
陈柏笑了,笑容里带着苦涩:“因为我家穷,所以什么都该被怀疑?”她看着郁乔,“你知道吗,我有时候很羡慕你。”
“羡慕我?”
“嗯。你好像有个寄托。”陈柏轻声说,“是梁聿吧?”
郁乔脸色瞬间惨白。
“别怕,我能看出来。”陈柏说,“你只有在看到他时,眼睛才会发光。”
回校的晚自习,郁乔发现自己的书散落一地,书包被扔在走廊。
刘强翘着二郎腿:“和陈柏一路货色,以后也是当小三的料。”
就在这时,那个男生走了过来,故意用脚将她刚捡起的一本书踢开,然后俯身,拿起自己桌上喝剩的半瓶矿泉水,拧开盖子。
他手腕一倾,冰冷的矿泉水对着郁乔的头脸,直直地泼了下来。
周围响起压抑的笑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郁乔感觉血液冲上头顶。她走到刘强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可闻:
“道歉。”
刘强夸张地掏掏耳朵:“什么?”
“我让你道歉。”郁乔盯着他,“为你刚才的话,也为你对陈柏的污蔑。”
“我说错了吗?你们这种乡下……”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站起来,指着郁乔:“郁乔你发什么疯!”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郁乔自己。她看着刘强脸上迅速浮现出的红色掌印,看着他那不敢置信的表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得太厉害,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们这种人?我们这种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比你们多熬十倍的夜,多流百倍的汗!我们靠自己的力气吃饭,靠自己的本事读书,不比任何人低贱!陈柏是什么样的女孩,你们心里不清楚吗?她爸爸是什么样的父亲,你们今天也看到了!凭什么你们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往别人清白上泼脏水?你们凭什么?!”
她的声音起初有些发紧,说到后面,却越来越流畅。目光扫过班上那些或躲闪、或震惊的脸,她忽然觉得,一直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些。
说完这些,她不再看任何人的反应,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书本,挺直脊背,在一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快步冲出了教室。
她跑得很快,肺部像要炸开一般疼痛。夜晚的冷风刮过她湿透的头发和衣服,带来一阵阵战栗。
郁乔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朝着那个能让她感到一丝安宁的方向跑去。
最终,她停在了那棵熟悉的银杏树下。
夜晚的池塘边格外寂静,黑暗浓稠,她看不清池子里的小鱼,只有远处路灯投来的微弱光晕,在水面上荡漾开破碎的金黄。她蹲了下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冰冷的、仍在发抖的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委屈、后怕、还有那短暂爆发后的虚脱感,一起涌了上来。她不敢回想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那不像平时的她,那个总是沉默、总是退缩的郁乔。
就在这时,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她的身边。
一个带着些许疑惑,却又清冽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同学?”
郁乔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朦胧的光线下,梁聿就站在她面前,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她。他穿着常服,像是从校外回来,身上带着夜晚的凉气。
四目相对。
郁乔像是被烫到一般,慌乱地想要站起身,却因为蹲得太久,腿脚发麻,加上情绪激动,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去。
她撞进了梁聿的怀里。
银杏树叶在黑暗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梁聿被她撞得微微后退了半步,却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肩膀。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
随即,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手指轻轻碰了碰她湿漉漉的校服外套。
“怎么……”他顿了顿,声音和上次如出一辙的感叹,轻轻落下,“怎么每次见你,都在哭。”
郁乔猛地回过神来,像受惊的兔子般弹开,脸颊瞬间烧得滚烫。
她想解释,想说她没有哭,只是……只是水……可是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鼻尖一酸,被他那句话勾起的、刚刚强压下去的所有情绪,决堤般涌上眼眶。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想在他面前再次失态,可大滴大滴的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无声地滚落下来。
看到她这副模样,梁聿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叹了口气。他没有再多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她冰凉的手腕。
“跟我来。”他说。
郁乔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是被蛊惑了,呆呆地跟着他站起身。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一个几乎算是陌生的男生,只是本能地觉得,他不会伤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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