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弄到如此田地?
曾夕不明白。
到底是哪一步被发现的?
曾夕想不通。
拘留室的环境逼仄且肮脏,隐隐透露着一股隐约的霉味,空间有限让人站着不是,坐着不是,躺着也不是。而且每隔一些时间,他就会被拎出去开始又一轮问话。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收走,没有手表,也没有手机,一直被亮灯照射之下,没有窗户,没有新鲜的空气。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不知道现在已经是几点。
精神状态也出现了裂纹,他开始犹豫,自己这种沉默的方式是否适用于国内的情况。
靠着墙坐着,伸手盖在眼睛上,眼睛能获得短暂的休息,手的接触也让眼睛慢慢有种温热的近似于热敷的感觉。
他想起小时候自己躺在那硬邦邦的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妈妈也是这么拿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妈妈的手很硬,也很小,却正好能覆盖住他的眼睛。硬硬的老茧刮过眼皮的时候,会有种很微妙的触感,让人感觉到放松。
妈妈不会讲故事,也不会怎么唱歌,颠来倒去、来来去去都是同一两首歌。可她声调放得轻柔,闭上眼也能感觉到她嘴边的笑意。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他不自觉的哼了几声。
“曾夕,有人要见你。”
铁门被打开,有警察上前来拉起他的手扣上了冰冷的手铐,眼前温馨的黑暗一下子又变回了残酷的光亮。手铐和脚链被带好之后,他被带领走进一间房间。
这间房没来过,不是审讯室,更像是谈话室。
中间是一堵透明钢化玻璃作为隔断,玻璃上设置了可以听见双方谈话的蜂窝状传声孔。
两边各摆着一张凳子,对面那边还摆多一张桌子。
整个房间都布置满了厚厚的隔音棉,转角位置都粘黏着防撞的包裹材料。
那张凳子被固定住在地上无法挪位,手铐没取下,脚链也被扣上凳子上,被限制了可活动范围。
带自己来的警察将脚链锁好后就出去了,进来了一位审讯自己的时候做资料记录员的年轻男警察,铁门又被重新关上。
他下意识以为又要审讯,可在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审讯,更像是电视剧里面看到的那种律师见面的场面。
可他没有请律师,怎么会安排自己来这里。还是说有免费的公益律师自寻而来给自己辩解?
不知道他们在玩什么把戏。
曾夕只扭头看了眼身后的麒麟,百无聊赖的坐着,也不问不说话,继续保持着他一贯的沉默。
这里的灯光也柔和些许,哪怕闭上眼睛也不会感觉到强烈的光,曾夕稍微闭目养神,这里也一样的没有窗户,也空气一样的不流通,可总觉得这里比里面的拘留室舒服多了。
无论沉默有没有用,他都打算执行下去。
过了一会儿,听见了对面的铁门打开的声音,有几个人进来的脚步声。
曾夕依旧闭目养神的模样,装作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无论对面来的是何人都丝毫不想搭理。
良久之后,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行了,别装了。”正是那个今天审讯过他很长时间的男警察的声音。
“曾先生,我们聊聊吧。”
转而变成一个近距离的女声响起,好像在哪里听过。
曾夕一睁眼,看见隔断玻璃对面坐在凳子上的,是一个戴着黑色南瓜帽,灰色羽绒服的女生。
审讯自己的男警察,还有自己被捕时候站在门口的年轻正气的男警察,一个没有见过面手里还拿着材料的女警,三人列了一排站在对面关闭的铁门旁边。
这种位置安排,中心对象是对面坐着的女生。
“曾先生还记得我吗?”女孩说话没带什么温度,比起自己装模作样的处境,她才是真正的从容不迫。
曾夕眯起眼打量她。对方也像是很配合,微微抬高了一点帽檐,以便让对方更好的认出自己。
“你是那个……”曾夕认出来了,可他心中的疑虑没能让他明白过来对方为什么要来见自己。
自己除了用工作手机号加了她之后,就没有其他的交集了。
女孩点点头,把手臂撑在桌子上,更加凑近些许隔断玻璃:“真没想到,我们是以这种方式见面。”
曾夕能这么快认出对方,是因为对方真的长得挺漂亮,辨识度也很高,像个高挑优雅的模特。可这次女生对自己说话,完全没有了上次的甜美的语气和殷勤的态度。明亮的眼睛里也没有一点情绪,不带表情,仿佛像是公事公办的业务员。
“很抱歉,上次我骗了你。我其实不是为了和你确认警察的调查方向,我骗了你。”
该不会她也是警察吧?所以警察从第一天开始就盯上自己了?自己到底是从哪里露出来了马脚?
“我会加你联系方式是因为……我看见了你母亲跟着你。”
“什么?”曾夕一脸不可置信,甚至带着一丝嫌弃。
曲组长和小梅也愣住了,惊讶地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人都看向站在中间的陆仲慈,可他完全没有反应,保持着双手抱肩的姿势站着。
女孩反应很自然地“嗯”了一声,指着他身后:“就在那里。”
曾夕一回头,看到的是也同样惊讶的麒麟,麒麟差点就面部表情管理失败,他只能瞪了一眼曾夕,然后向对面的曲组长投去疑惑的表情。
“实不相瞒,我其实是有通灵的能力,我能让你的母亲上我的身与你沟通。实际上我这次来,也是受到你母亲的委托,她说她想和你说几句话……”
“呵,说得还挺真。”陆仲慈不自觉地说了一句。
“陆队,你搞什么鬼?”曲组长压低声音,小声地问了句陆仲慈,可对方完全不搭理他。
一阵猖狂的大笑声响起来,曾夕原本帅气的脸因为大笑而扭曲得像个怪物。他用手扯着头发越笑越大声,手上铁链的声音和笑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麒麟正准备想制止曾夕这种无礼的行为,却被对面的陆仲慈伸手示意给阻拦了。
“开什么玩笑你们这帮废物!”曾夕歇斯底里地喊起来,眼睛都瞪得血红看着舒时叙,“审不出来话就继续把我关起来啊!把我关到死啊!和我整这套什么狗屎通灵?!你要把死人整来和我说话?你有这个本事就问问她是不是被我弄死的就好了,和我浪费什么时间!”
舒时叙一点也没有被他的咆哮影响到,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确认了他停了下来,才不急不慢地说起来:“你母亲……”
“不许说她是我母亲!”曾夕怒气腾腾地站起来叫骂着,双手用力拉扯着铁链,明显手腕处都被硬生生扯出一圈的红印,“她不是我的母亲!”
虽然这里都配备着防撞包材,可麒麟怕他做出极端行为,马上上前制止,将曾夕按坐回凳子上,警告道:“坐好!”
曾夕依旧是怒火中烧地大口喘气,仿佛不是有手铐和隔断玻璃的阻拦,他能冲上去掐紧舒时叙的喉咙,不再让她发出一点声响。可舒时叙依旧坦然自若,甚至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可下一秒,舒时叙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意:“你在怕什么?”
“什么?”曾夕不可置信。
“我说,”舒时叙把她那精致的脸都快贴上隔断玻璃,愈发凑近了传声孔,一字一句道:“你,在,怕,吗?”
“哈哈哈哈……”曾夕又开始大笑,像是听到什么荒唐笑话。
他止住笑意,也不甘示弱把身体往前屈伸,凑近隔断玻璃,大声的朝着传声孔叫道:“她是人的时候我都不怕,死了之后我要怕她什么?你最好是有这个本事来通灵!我倒要听听看,你能装神弄鬼说点什么狗屁出来。”
“行。”舒时叙一拍桌子,像是看着朝曾夕身后说了一声:“您来吧。”
她双手子在桌上十字交叉紧握着,像是一个诚恳的教徒在桌子前闭眼祷告,没了声息一般静默着。
除了曾夕怒火中烧的状态,其他所有人都莫名紧张起来。
陆仲慈一直保持紧盯着舒时叙的状态,他换了个插兜的姿势站着,实际上手中捏紧了放在衣兜里的那根八股红绳。
他不信,但是他担心。
“够了!不要搞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曾夕不耐烦地扯了扯手铐,扭头朝身后的麒麟说道:“关我回去吧!”
“收声!阿夕!”舒时叙大声冲着曾夕嚷道,猛然起身,一击拍响桌子。
大家都被惊了一跳,聚焦在舒时叙反常的行为。
唯独曾夕没敢回头。
一股凉意从脊椎蔓延上脑袋,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呼吸都不敢喘一口。
他下意识想把手往胸前收紧,想用身体挡住手铐,不要让说话的那个人看到。
他好多年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
都差点忘了有人会这么喊他。
“你系唔係唔记得哀同你讲过咧!”
一句咕里咕噜的话像是什么咒语般的话从舒时叙喉咙里面发出,语调与方才的她已经判若两人。
大家还没有反应来她在说什么。
只有曾夕像是被摄魂了一般,保持着僵硬又扭曲的姿势——不敢回过头的姿势。他心跳加速到剧烈,开始冒出虚汗,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睡眠不够产生了幻觉,手腕上扯紧生疼的手铐却警告着他这是现实。
“睇等哀!你转过来睇等哀!”舒时叙猛拍着桌子朝隔断玻璃对面的曾夕大喊大叫。
所有人都意识到不对劲,曾夕也是真的不对劲了。他开始迟疑着、动作卡顿地扭回来,眼睛瞪得老大,可他目光呆滞地盯着舒时叙。
曲组长眼见情况真的不对劲,朝陆仲慈说道:“陆队,怎么回事,你哪里请来的大佛,来真的啊?!”
“我也不清楚。”陆仲慈依旧盯着舒时叙,手捏紧八股红绳的力道再加重了几分。他要盯着情况,如果一旦不对劲,他就要上前制止了。
“她说的是客家话!”小梅小声惊呼,曲组长和陆仲慈都齐刷刷扭头看着小梅,想起小梅是客家人,“她怎么突然说起来了客家话?!”
“小梅你翻译一下,刚刚她嘀嘀咕咕到底说什么了?”曲组长赶紧让小梅做起同声翻译。
小梅吧眨了几下眼睛回忆道:“她说‘你看着我,你转过来看着我’。”
“小梅,”陆仲慈紧皱着眉,说话都没朝她看多一眼,“等会儿你翻译一下舒小姐说的每一句话。”
“你系唔系唔记得哀同你讲过咧!” 一声类似于尖叫般锐利的咒语,以及舒时叙完全不顾及手是否会受伤的拍桌动作,让所有人都开始稍微担心起她。(客家话翻译: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和你讲过的!)
“她这样太激动了,不行……”曲组长正想上前去阻拦舒时叙,陆仲慈伸出手挡了他一下,“陆队这样不行的……”
陆仲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曲组长看向对面,曾夕已经完全木讷呆住的状态,一句话都不敢吭声。仿佛是被方才舒时叙念出的咒语继续摄了魂,又像是受到了某种过度的惊吓。他始终双眼大睁,鼻翼也不由自主的张开,嘴唇微微颤抖,喉咙被咒语拴紧哽咽住,连喉结都在颤抖,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此时此刻的舒时叙,弓着背,双手撑在桌子上怒气冲冲地盯着他。
这个弓背,这个声调,这个语气,这个说话方式,这些客家话语调,他怎么可能认不出。
对方的咒语短暂失效了,他像是本能般向前伸着手,发现无法单手无法伸长,低头瞧了眼才意识到是因为双手被手铐扣着,限制了单手的活动范围,两个手之间无法离远太多。
两个手之间的自由被一根银晃晃的链子限制住了。
“你到底做嘅嘛个事啊?!恁样嘅事你都敢做?!”舒时叙愤怒接近于尖叫地咆哮,她发疯似的重复逼问。左手一下又一下发泄着怒气拍打着桌子,宛如那张桌子承受的击打能传送到对方的脸上。(客家话翻译:你到底做了什么事知不知道啊?!这样的事你都敢做?!)
她眼眶怒睁泛红,肉眼可见愈发蓄积着眼泪,双手慢慢拽紧了拳头。
小梅忽然倒吸一口冷气,她像是想起来什么,慌忙翻着手里的资料。连续翻页的纸页声划起,停止翻页的时候,陆仲慈听见了小梅抑制不住地惊呼一小声。
曲组长也投来疑惑的眼神。
小梅递过手中的资料给曲组长。
“陆队,”小梅倍感震撼道:“曾夕的养母,叶玫,她是梅县的客家人。”
上了身的不是蔡彦,是叶玫。
是那个辛苦操劳一辈子,含辛茹苦养育,受尽折磨苦难都没有把曾夕放弃,至死都没有透露过曾夕并非是自己亲生的叶玫。
“你哪里来的能人啊?”曲组长捏着材料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舒时叙。
曾夕依旧一句话都没敢吭声,只是又惊恐又哑口无言地看着舒时叙指指点点着自己大骂:“哀真真冇想到,你竟然做得出恁样伤天害理嘅事……”(客家话翻译:我想不到你,居然做得出这伤天害理的事……)
“涯教你读册写字,爱做个好人,涯对你冇别嘅要求,就係爱做个好人!”(客家话翻译:我教你读书写字,要做个好人,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就只要你做个好人!)
舒时叙情绪越来越激动,眼眶聚集的泪水马上就要决堤,她大口大口的呼吸,仿佛有看不见的石头压着她的胸口。要靠着左手强撑着桌子,才勉为其难稳住了弓着腰发着抖的身子,双肩耸动着大喘气,右拳也一下一下敲打着胸口发出沉闷的锤腔声。
捶胸顿足,字字泣血也无非是这样了。
她猛地抬起头,抬手指着话都说不出的曾夕,像是下判决书一般坚决道:
“从今以后,你唔係涯嘅赖子!”(客家话翻译:从今以后,你不是我的儿子!)
“ 涯冇恁样嘅赖子!”(客家话翻译: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杀仁犯!”
舒时叙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宣判出最后一声指控,“轰”的一声大响,她用拳蛮力地砸向桌子。
大家都被舒时叙的最后举动震撼在原地,小梅被到惊愕没有翻译最后那句。
也唯独这一句不需要翻译,大家都能听懂了什么意思——杀人犯。
舒时叙双手撑着桌子,抬起头,像是潜水许久之后终于能露头深呼吸了一大口气。方才盛满在酸涩眼眶中的那一滴眼泪终于渗出,淌在脸颊上。可她扭头看向仍在错愕之中,戴着手铐的手停留在半空中不知所措地伸着的曾夕。她用刚刚撑着桌子的手指满不在乎抹掉了那一粒泪珠和泪珠滑落的痕迹,重新调整了一下歪了的南瓜帽子,站直了身子,平静到像是刚刚那个情绪愤激的人不是自己那般解释道:
“她走了。”
说完她想扭头就走。
看到她要转身离开了,曾夕大梦初醒,猛站起身想走过去,他彻底忘记了自己的脚也被脚镣束缚住,根本无法动弹几步。
他心慌意乱伸长脖子想朝刚刚离开的身影继续多看几眼,也想做出点什么挽留住对方的动作,却都已经为时已晚了。
泪水模糊之间,恍惚的一刹那,离去的背影像是越发熟悉,像是那个悉心照顾他很多很多年,已经把腰都累弯了的背影。
可如果真的是她的话,她舍得这么绝情吗?
他终于放声狼狈地大喊大叫:“阿姆!阿姆!”(客家话翻译:妈妈!妈妈!)
可对方头都不回。
“涯做错咧,真係涯唔着,对唔住啊阿姆!真係对唔住你啊!”他崩溃地跪在地上大喊大叫,一下又一下扯着铁链划拉作响,猛朝地上砰砰作响像是撞头般地猛烈磕头。
可对方身影已经彻底了离开了他的视线。
他连磕头的机会都没有,身后的警察马上就上前呵斥并钳住了他,不允许他继续做出类似于撞头那般的过激行为。
他的认错也没能留着她。
他真的错了。
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只能一下又一下的想磕头告诉她,他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可他连磕头这个动作都做不到,他被几个警察同时按倒在地上,解开凳子上的脚链束缚,他被拉了起来,带离了会面室,以防他情绪激动在此做出过分伤害自己的行为。
“小梅,”隔着玻璃在这头盯着他的陆仲慈,终于扭头看着小梅问了句,“曾夕在说什么。”
刚刚才经历了像是拍电视剧一般的剧情,又眼见这犯人的情绪变换过于强烈,小梅看到嘴巴都忘记合上。
“他说是他错了,他对不起,他对不起妈妈。”
陆仲慈盯着曾夕离开的那个铁门,什么都没有说。
走廊上一声接一声的“对唔住”声音仍然持续的喊着、回荡着。
可舒时叙并不会经过那条走廊,也不会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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