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5的门一开,向水一行人齐刷刷往后撤了三步,要不是楼道就这么宽,她们恨不得退到外星球去。
“哎呦这干个屁,眼泪花子都熏出来了。”
房东是个略微秃顶的中年男人,他早已经历了这一遭,有所准备,戴了三层口罩不说,还撒了风油精在口罩里,勉强能抗住臭气的暴击。他瓮声瓮气的:“还好啊,哪有那么臭,快开始吧。”
向水颤颤巍巍地伸头看了眼屋内,只见成堆的垃圾铺满了地板,沙发茶几也被埋得严严实实,还有莫名的液体,将墙纸渍得黄一块绿一块,苍蝇嗡嗡作响,蟑螂崽子蹿来蹿去。馊饭诡异的闷甜味夹杂着变质的熟油味,使得这冲天的恶臭极具包裹性,犹如一条消化不良的巨蟒张开了嘴,要将所有人吞进它脏臭黏腻的肠道里。
不去不去。
向水揪着离它最近的胡姐的衣角,想说我们快跑,又不敢张嘴,怕臭气钻进它的枝干里让它也由内而外地臭起来,只能焦躁地一下一下揪胡姐的衣服。
胡姐猛掐自己的人中,缓了口气:“房东,这活儿你得专门找带消杀的清洁工来干吧,我们哪干得了。”
房东声音尖锐起来:“搞个卫生有什么干不了的,钱都收了你现在跟我说干不了?”
杨嫂子脾气也上来了:“钱?多少钱?你跟经理谈的多少,到我们手里有多少,你自己心里清楚。就你这房子,打扫完指不定人都中毒了,挣那点钱都不够看病的。”
越想越火大,什么就是个宅男一两个月不出门生活垃圾堆的到处都是,把垃圾清走就完事了,马经理一张死嘴张口就是放屁。这垃圾哪里像是才堆了一两个月,少说都得半年,黏黏腻腻,臭气熏天,耗子蟑螂都扎窝了。
这也就算了,把她们弄来,消毒水都不发一个,口罩都是她们自己带的,抠门寒酸的货,半点不顾她们死活。
一伙人扭头就要走,房东一下慌了,他没想到这帮扫地的这么横,忙挂起笑脸阻拦:“诶诶诶,别走别走,我给你们买防护服买消毒水行不行?等会儿干完了我另外再给你们算工钱。”
杨嫂子这才停了脚步,脸上还是忿忿的,但还是同意下来。她们几个小姐妹家庭都一般,本来想着儿女都大了,日子能好过些,没曾想社会压力越来越大,孩子们在外打拼自顾不暇,她们也只好趁着自己还能干的时候多挣些钱,省得孩子们还得操心他们养老。但也不能什么活儿都干,有些太脏太累的,把身体干垮了,反而给孩子们增添负担。
向水知道不能走,蔫巴下来,虫子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在它耳边不断放大,它赶紧捂住耳朵,害怕它们爬进去。
房东买了消杀用具,等骑手上门的间隙,不免注意到在一群中年妇女格外突出的男生。
向水是很招长辈喜欢的长相,相比于胖嘟嘟的福娃相,浑身质朴气的孩子更容易让经历坎坷的大人们感到亲近。向水身材瘦削却不瘦弱,带有一种青春期抽条的韧劲。它皮肉和骨头贴合得很好,没有显年轻的婴儿肥,却因为皮肤紧致显得□□流畅饱满。眼皮薄,眼尾圆,乌溜溜的眼珠子,什么情绪都藏不住。
房东问:“小孩儿,你怎么这么小就干这行了?”
向水没什么反应,房东饶有兴致地上前扒开它捂耳朵的手,又问了一遍,但向水还是没理他。
杨大嫂说:“查户口呢?人孩子乐意干,吃得了这个苦。”
房东郁闷,怎么这么冲,问两句都不行了。
“这么年轻,干这个可惜了,我有个兄弟拍广告的,常年招模特,它这外形条件可以去试试啊,还能赚不少。”
杨大嫂刚要开口,骑手来了。
这骑手戴着黄头盔,提了两个大塑料袋,一看,那消毒水起码买了十瓶,塑料袋提手都被坠得细长,将骑手晒红的手都勒出一道显眼的红痕。
杨嫂子赶紧去接,骑手躲了一下,不想刺啦一声,塑料袋突然破了,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房东火大:“买这么多东西不知道拿个结实点的袋子装?”
骑手闷不吭声蹲下来捡。
杨嫂子说:“没事没事,都到门口了,总是要拆开用的。”她们几个人三五下麻溜地收拾好了,骑手手里握着瓶消毒水,听到杨嫂子让他赶紧去送下一单的热心催促,呆了呆,迟疑地迈开脚步。
衣角被人一揪。
他迷茫地回头,撞见一张年轻的脸。向水把他手里的消毒水抠到自己手里,认真地摆到其他排排站的消毒水旁边。
他一时间愣住,向水一句话都不说,让他也不知道要不要说几句对不起,他最近确实恍惚的厉害。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他看向房东,那个腰上挂了一串钥匙的中年男人,一脸嫌恶地冲他摆着手。他沉默地离开,还能听到那人毫不留情的指责。
这么大人了,送个东西都干不好……
脑壳有包一样,连瓶消毒水都要摸走,穷得脸都不要了……
他攥紧了拳头。
“行了行了,少说些吧。”杨嫂子几人穿戴好防护服,她将向水摸了个遍,给它又紧了紧袖口裤脚,“就你这房子,人家给你送上来一句抱怨没有,要我给你送,闻到这味儿我都不来了,直接给你甩电梯口。”
房东板着脸不说话,他还需要这几个扫地的帮忙。
房子没什么别的,就是吃剩的外卖,层层叠叠地堆着,变质的食物混合在一起,隔着两层手套都能感受到那令人作呕的黏腻,强烈的酸腐气勉强被风油精冲淡一点。几个人一旦动了手,便抿紧了嘴,假装自己是台挖掘机。
搬运机向水反应迅速,阿姨们推出来一个大垃圾袋,它就往背上一扛,哒哒哒小跑着送去电梯口。原先阿姨们叫它拖垃圾袋,结果一下在地上磨破了,搞得楼道也爬出一道湿黏的痕迹,臭味穿透力相当强悍,房东躲到安全通道里还是被臭得太阳穴隐隐作痛。
透过安全通道的门框,向水的身影来来回回地出现,它扛着垃圾,脚步就重一些,哒哒哒的;没有垃圾,步子就很轻,像踩着风。它不说话,也没有喘粗气,不知道防护服里的身体有没有大汗淋漓。
这个小家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不招人,却抓人。
房东家底丰厚,可不仅仅归功于爹妈努力和几套租房,他脑子灵活,眼光毒辣,开了个传媒公司,靠着各种蹭热度,挣了不少钱。网络热点和社会痛点他一向把得准,在大量爆点的冲击下,现在网民已经开始审美疲劳,田园生活一类的慢节奏元素的热度渐渐升高。可惜他公司的调性已经定型了,转型容易砸饭碗。
不过可以给其他公司卖个人情。
向水颠颠垃圾袋,想了想,一把扛了两袋在肩上,背了座山似的,胡姐擦把汗的功夫看见了,吓一跳。
“水啊,一次拿一袋就行了,当心闪了腰。”
向水摇摇头,觉得自己还能再扛两袋,但是人类只有两只手。
它哒哒哒地跑向电梯口,房东立在楼道口,上前试图搭把手,但实在是臭,他讪讪地看向水放好准备回去了,才状似亲切地迎上去。他胳膊一伸想揽人,只见向水丝滑一弯腰,泥鳅钻洞似的从他胳膊下面溜过去,步子都没乱,看也没看他一眼,活像他是个树桩子。
房东:“……”该死的,怎么这么灵活。
这一折腾就过去了三小时,他这么大个人杵在这里,愣是找不到机会和向水搭茬,这小子比叉车还冷酷,只一味地干活,面对他的屡次示好无动于衷。只有杨嫂子她们累了休息的时候,才能看到它乖乖地陪她们说话。
房东先是恼火,这臭小子故意针对我呢,跟特么谁玩孤立呢?忍无可忍,等向水背着“小山”跑过来的时候,直接冲上去拉扯人。
“你等——啊啊啊呕!”
不想向水被扯的一个不稳,两个一米来高装得鼓鼓囊囊的垃圾袋猛然一甩,锋利的塑料盒碎片撕开袋身,恶臭的垃圾泄洪似的劈头盖脸砸在房东身上。黏湿的液体顺着头发爬到他的脸上,三层口罩都没能挡住液体与他的鼻腔亲密接触,房东脑海里白光阵阵,手里有点痒,他一看,一团蛆在蠕动。
“嗷——”
“怎么了怎么了?”
一声惊天惨叫将杨嫂子们都炸了过来,只看到缓缓关上的电梯门,依稀能从门缝中看到房东狰狞的面孔。
向水苦着脸蹲在地上,看到杨嫂子就告状:“他拉我,袋子破了。”
杨嫂子看着满地狼藉,哭笑不得。她利索地拿了新垃圾袋,让向水撑着,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将垃圾捡了起来,边捡边说:“这个房东,心眼多心气高,他瞧不上我们这些干体力活的,这也无所谓,反正钱给到位就行。这样的人自然有铁板去给他踢,我们不跟他多来往。”她担心向水真被拐过去拍广告,在她眼里向水自然是千好万好,可老实说,它的确没什么星相,气质太内敛了,跟花坛底下的一捧土似的,别人一眼瞧中的都是花,哪能看见它呢。
杨嫂子再怎么落伍,也晓得向水是绝不适合拍广告的。那房东嘴里的话,鬼知道几个意思。便又叮嘱说:“陌生人要带你去哪里,千万别跟着去,知道不?现在社会上,牛鬼蛇神多,明白吗?”
向水没明白,但它点了点头,杨嫂子对它好,她说的话向水都爱听,都同意。
电梯口已经堆了二十多个垃圾袋,向水拖了五个进电梯,准备一点点往小区垃圾点搬。
下到一楼,楼道飘出一道白烟,有人在抽烟。
向水不喜欢这个味道。
抽烟的那人突然咳了两声。
“咳——”
一只手猛然掰住险些关闭的门,砰的一声,犹如惊雷敲打在人的神经上。
眼前第二次出现这个画面了。
向水定了定神,怀疑自己可能终究是受了工作的毒害,虽然它一直不觉得累,但杨嫂子的女儿详细地向它描述过工作的可怕,那个瘦条条的女孩子脸上挂着硕大的黑眼圈,神思恍惚,早上去上班犹如去上坟。
向水觉得自己也有了点症状,它准备干完了今天的活,明天休一天假。
再上楼,就见杨嫂子一行人都蹲在楼道口,个个脸色惨白。听到动静,她们立刻站起身来,发现是向水,又摇摇欲坠地蹲下去。
向水第一次被阿姨们这样冷待,有点委屈,它凑过去挨着杨嫂子排排蹲,试图融入其中。
没多久,电梯叮的一声缓缓打开,几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阿姨们齐刷刷起身,这次来对了人,她们一窝蜂地围上去,七嘴八舌道:
“警官警官,死人了,就在里面……”
“……摸到一只手,没反应过来还拽了一把……”
方解穿着蓝色的警服,臂弯里搭着件防护服,一边询问情况,一边脚步飞快地走到了1705门口。
经过阿姨们的努力,客厅已经被清了一半,沙发终于露出个边角,可那好不容易被剥离了垃圾的扶手上,赫然搭着一只手,一只已经高度腐烂,却能明显识别出属于人类的手。
专心致志捡垃圾的阿姨正正好和这手握上,当时没能反应过来,抓住就想往后甩进垃圾袋里,一下没甩动,她抬眼一瞧,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心肝脾肺肾在胸腔里坐了躺过山车,险些没晕死过去。
当尸体出现在垃圾堆里,那冲天的恶臭似乎也彻底变了,不再是食物变质的味道,而是恐怖的、如影随形的尸臭。
阿姨们冷汗直冒,活像是天塌了,好几个已经在心里琢磨着去求神拜佛,最近怕是连觉都不敢睡了。
方解没曾想垃圾竟然这么多,即使已经被清理过了一轮,踩在地板上依然有一种一脚深一脚浅的软绵感,沙发勉强能看出是墨绿色,上面爬满了不祥的霉菌。她带着几个警员小心翼翼地将整个沙发都清理出来,暴露出面朝下趴着,一手压在胸腹处,一手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尸体。
方解琢磨着这个姿势,手往前伸,是想拿什么吗?沙发上是死者的第一死亡地点吗?
尸体**程度较高,又长期被垃圾掩埋着,无法判断细节,具体只能等法医检查。
她随手拍死一只飞到她手套的小黑虫,安排了几个人看守现场,又带着几个人一对一地询问目击者。她按开录音笔,掏出小本子,开口:“现依法对你展开问询,请配合警方工作。请问你什么时候——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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