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同启明星一起上路了,与我们一起上路的,还有各种各样扑朔迷离的高原梦……”[1]
细雪砸在大巴玻璃上,暖风一吹,扑簌簌结成密密的冰棱。方澈把耳机重新塞回耳朵,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下一个梦里,风雨交加,他站在火车站台,被川流不息的人潮挤得站不住脚,周围人拎着大包小包,行色匆匆。
喧嚣嘈杂,尖锐的混响刺得耳疼,却掩盖不住母亲低泣的呢喃。
“他爸走的那一年,您曾提出愿意资助娃儿到成年,俺想问问,这话还作数么……”
雨水穿珠连线,把昏黄的灯光织成密密的网,曾相依为命的母亲将他一个人丢在上海滩,回到松阳老家嫁了人。
自那以后,方澈住进淮海路的老洋房,吃泥巴的村娃摇身一变成了十里洋场的小少爷。
宝马香车,膏粱文绣,方澈却用了足足两年才接纳自己的“新身份”。
那年秋天,方澈以全科垫底的成绩入学五年级,他不交朋友,不爱说话,一上课就在作业本上画小人。
叫家长是不必担心的,左右是管家叔叔来开家长会,管家叔叔对他向来慈眉善目,毕恭毕敬。
转眼来到秋季游学那一天。
崇明岛阳光微醺,天高云淡,海边园区正在举办高端青年论坛,论坛的主持人是班长的父亲,借职务之便邀请同学们学习参观,方澈在嘉宾展板上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他的“金主”,他的供养人,他不知道怎么称呼的,
闻聿琛。
“闻先生是今天的重量级专家,我爸爸请了三次才请到......”
“我知道!和影后传绯闻的那个!听说影后沾了他家的背景才拿到的奖!”
“好帅啊,快到一米九了吧......”
方澈怔怔地望着台上正在讲话的男人,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双唇,再往下是凸出的喉结和锐利的锁骨,白衬衫隐隐勾勒出胸肌的轮廓。
他并不经常见到闻聿琛,但每次见到,都会为这张顶顶优越的脸惊叹。
“妈妈呀,绅士从此有了脸......可以去要个签名吗?”
“闻先生向来生人勿进,你拿最新的漫画册换,我可以考虑求我爸爸帮你问问。”班长扬着下巴语气倨傲,好像闻先生是他家专属的私藏,寻常人轻易接触不到。
“……”
“哎呀,他看过来了!”一旁的同学小声泛起了花痴。
方澈打了个激灵,毫无准备就对上男人的眼神。
极短暂的视线交汇,快到方澈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什么表情,对方就已移开视线。
可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方澈的心突然跳动起来,以一种极快的频率撞击胸腔,快到要从喉咙跳出来。
讲座仍在继续,低沉磁性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现场每一个角落。方澈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拼命回味刚才长达一秒钟的对视,闻先生看向他时,是笑着吗?
是吧。
这个想法让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未知的勇气,好像照在闻聿琛身上的光也照在了他身上一样,又好像仅仅是虚荣心作祟,方澈攥紧了拳头,感觉到牙齿在打颤,宣布主权似的说:
“闻先生是我爸爸。”
他把“我”字咬得极重,好像刻意证明自己才是和闻聿琛关系最亲近的人。恰好说这句话时闻聿琛的讲话到了断点,麦克风有几秒钟的停顿,这个停顿足以让方澈的话分毫不差地传进会议厅内所有人的耳朵。
包括闻聿琛。
空气安静下来。
谁不知道闻家三公子是上海滩鼎鼎有名黄金单身汉,这下莫名其妙有了个儿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露出吃瓜的表情。
身边的同学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方澈。班长更是一脸震惊,闻先生是他爹费了千辛万苦请来的,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况且班长被人捧惯了,怎能容忍平日里闷声不吭的同学拆他台?
班长暗暗白了他一眼,而后笑哈哈地像大人一样打官腔:“我们这年纪就爱到处认爸爸,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众人哄堂大笑。
别人怎么笑无所谓,直到闻聿琛审视不解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方澈终于感觉如芒在背,他吓得打了个哆嗦,毛毯滑到地上,手机砸到脚边。
再一睁眼,尴尬窘迫的场面消失不见,眼前是一动不动的大巴车,前方无数的尾灯像过年的红灯笼悬挂在黝黑的道路上,看来是堵车了。
同寝室友吴冬冬帮他捡起手机和毯子。
“醒啦?前面军事演习封路,且等一会儿呢,老师给大家发了压缩饼干。”
说着,吴冬冬给他递过来一块。
方澈咬了一口含在嘴里,偏头看向窗外。
雪还在下,远远的航标灯照亮一小块水面,几只海鸟在流沙下飞舞。
“青海湖早过去了,看你睡得香没叫你......这地方内陆湖多,长得差不多一个样,但是气候太干,和上海比不了。”
吴冬冬半是抱怨半是不解,“我真搞不懂,咱们那么多社科课题可以选,昆明啊、岳阳啊,哪怕去北方呢,哪个不比海西好?”
他们今年大四,毕业设计的课题是完成一份调研报告,学院提供五个地区供学生自选,方澈和吴冬冬选的是海西。
和方澈不同,吴冬冬本身就是海西人,回老家做毕业课题求之不得,调研结束后正好回家过年,白嫖一把车票费。而方澈是地道的上海人,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儿,在吴冬冬看来,吃饱了撑的才会大老远跑来吃这份苦。
方澈抿了抿唇,佯装轻松道:“当然是为了吃你家的牦牛肉。”
他和吴冬冬虽是相熟的好友,但有些事情,也只能一个人消化。
吴冬冬不知道方澈心里的弯弯绕,方澈怎么说他就怎么听,自然是拍着胸脯说一定让他爸妈送来最新鲜的。
马路上结了冰,大巴车不敢开太快,就摇摇晃晃往前挪,时不时地来个急刹,方澈被晃得恶心,睡也睡不踏实,等到玛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苍凉。
没有想象中的广袤草原,巍峨雪山,翠波大湖,放眼所及是黄褐色的大地,千沟万壑,寸草不生。
方澈站在招待所门口,面上的茫然寸寸堆叠成内心的惆怅。
吴冬冬调侃道:“你没听说过吗,青海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大约在冬季。这里只有七八月份见点绿,一到冬天就不行了,没有景也没有人,好多本地人入了秋就去西宁了。”
他们住的是三楼,方澈本来就瘦,加上有点高反,拿行李箱的力气都没有。吴冬冬一手拉两只行李箱,一手扶着方澈,别的同学再搭把手,总算艰难挪到房间。
将方澈扔到床上,吴冬冬说:“待会儿的欢迎仪式我给你请个假,你好好睡一觉,缓一缓。”
毕业课题是和当地政府合作的项目,当地教育局领导给他们安排了一场接风宴。
方澈眼睛都快阖上了,听见“欢迎仪式”四个字,强撑着坐直身子,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抱着氧气瓶猛灌了好几口氧气,在吴冬冬担心的眼神中努力平静道:“走吧。”
从招待所到大礼堂只隔两条街,但需要爬一个长长的坡。这里海拔本来就高,哪怕是最年轻的小伙子,爬两步也得喘口气,方澈双腿灌了铅似的吃力,冻得通红的脸没一会儿就变得苍白。
他将羽绒服往下拉了拉。
“还行吗?要不要歇一会儿?”
吴冬冬的老家在隔壁乌县,对高原气候颇为习惯,比起快喘不上气的方澈,健壮得像一头活力满满的小牛犊。
方澈摆摆手,匀了口气道:“没关系…就快到了。”
“还是慢点吧”,吴冬冬一边等他,一边看向不远处礼堂对面的医院,神色向往:“听说玛兰有位很有名的援青医生,姓闻,也是上海来的,一开始上边给他分配的是西宁,闻医生主动申请下沉到乡县,还自费给医院购置了很多设备,我七姑姥姥的瘤子就是闻医生切的,恢复得特别好…”
方澈一顿,猛拍胸口的手停了下来,静静地听他说。
“而且我听说,闻医生本来援助一年就可以回去,回去后升官发财不在话下,闻医生却主动申请又延长了一年…他是我的人生偶像,如果有机会能认识他就好了。”
社会需要理想主义者去仰望星空,以小我融入大我,以牺牲的精神去吃苦、去担当,去成为世人的榜样。
方澈嘴角扯出一个笑:“祝你成功。”
礼堂与医院隔了一条马路,带队老师和教育局的几位领导一边等人一边交谈。方澈二人走到礼堂正门的时候,恰好医院方向出来一行人,走在前面的是一对七十多岁的老夫妻,老太太捂着腹部行动不便,像是刚做完一场手术。
走动台阶处,老两口折过身,抓住最中间医生的手,热泪盈眶。
方澈顺着那只满是褶皱的手看过去。
入眼的是洁白无暇的白大褂,内里衬衫完整贴合勾勒出身材,冬日暖阳照在男人身上,给高大硬朗的身子添上几分成熟稳重。
再往上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五官立体,鼻梁高挺,眉骨突出,衬衫的纽扣系到最上面一颗,不苟言笑时多了几分生人勿近的禁欲疏离。
这张脸无论什么时候看到,方澈都会看失了神。
他看到男人伸出手回握住老人的,薄唇难得带了点笑意,骨节分明的手背遒劲有力,比地上覆着的雪还要白皙。
一旁的教育局领导见大家盯着医生看呆了,清了清嗓子,语气自豪又崇敬:“那位是闻医生,国内有名的医学专家,说起来还是你们的老乡呢。”
男人似有所感,远远地抬眸看过来,教育局领导便疯狂朝他招手,“闻医生,这些是我跟您提过的,f大来的大学生!”
男人微微点了下头以示致意。那张脸惯常没什么表情,视线依次扫过去,在瞥到方澈的那一刻,顿了一下,微不可耐地蹙了下眉。
浮生若梦,岁月无痕,方澈在闻家生活十一年,从小学到大学,金玉繁华皆过眼,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他的“爸爸”越来越讨厌他了。
方澈咧开嘴角,给闻聿琛一个大大的微笑。
闻聿琛却先一步移开视线,抽出前胸衣兜的圆珠笔,继续给老两口叮嘱注意事项,再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
[1]节选自冯君莉游记《青海湖,梦幻般的湖》
上榜之前慢更,求收藏求评论求各种[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