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岁馀独身立于魏府花厅,面朝外,望着仍大的雨势,似是又透过厚重雨帘看往别处。
少时,见那抹熟悉的身影穿透雨幕朝她走来,她同往常一般,低眸退至旁侧,与那人让出空位。
见人已进门,孟岁馀屈膝行礼道:
“大人。”
魏缉熙行至上座坐下,扭头望她一眼,见她鬓角尚有水渍,似是被雨濡湿,转首对在旁侍立的使数道:
“取条巾帕来。”
“坐吧。”他对她道。
不多时,一使数近前侍茶,另有一人手捧香罗帕奉上,孟岁馀起身受之,低眸道:
“谢大人。”
魏缉熙点点头,伸手取过身旁几案上的茶盏,揭盖轻拭道:
“你此时过府,是有何要事回禀么?”
孟岁馀将那方香罗帕原封不动置于案上,闻言,面色从容道:
“今闻是日早朝,工部左侍郎陆芮与户部尚书廖原皆被羁押至刑部大牢,此事几已闹得满城风雨,达官贵戚无不人人自危。岁馀此番前来,乃为前者项事。”
魏缉熙闻之,眸色一暗,茶盏重放回几上,笑中微有些冷意:
“你既为陆芮而来,当不是为其说情吧。”
孟岁馀摇了摇头道:
“正相反。”
说着,她自座中站起身来,垂首道:
“岁馀是想敬禀大人,陆芮此人不必保留。”
“近些时日,我与其子陆淞交好,言语中套得些实情,只恐陆芮所欺者不只是君,对大人尚五分真情五分假意,且私贪工饷事大抵是真,大人还应早做打算。”
魏缉熙听罢,始又端起茶盏,浅浅啜饮一口,语意复杂不明:
“你言陆芮半真半假,那你对于我,又是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孟岁馀闻言,眸光微颤,旋即敛衣跪下,颔首道:
“岁馀不敢欺瞒大人。”
她的胸膛起伏不定,少时,声音中似有几分颓沮:
“大人知道的。”
魏缉熙听她这般说,唇角扯出一抹笑。
那笑似是满意,却因盏口袅袅迷濛水汽而变得模糊,瞧不清楚。
他放下茶盏,亦站起身来,踱步至孟岁馀身前,将她自地上扶起,面露慈爱之色:
“适才我不过戏言,你何必当真。”
说着,他往前走两步,负手身后,淡淡道:
“你方才所言,我自有主意。夜间凉,又兼雨大风急,若无其他事,你便早些回去吧。”
孟岁馀抬眼望向他的背影,眸中有一刹冰冷,却在他回头瞧她的瞬间悉数消散,拱手垂首道:
“确还有一事尚未通禀。”
魏缉熙道:“何事?”
孟岁馀立于原地,语气恢复如常时冷静:
“近日醉琼枝内得到消息,大钺国君亓寅似已到达濯州城,虽不知意图为何,但近日政事动荡,或与此相关亦未可知。大人不可不留心,提早准备,以防生变。”
魏缉熙点了点头,缓步踱至她身侧,面有欣赏意。
“你虽身为女子,头脑却清明伶俐,行事又谨慎。只此一点,不知胜过朝中多少食禄无为的庸碌大夫。”
孟岁馀忙后退一步道:
“大人言重了,岁馀只是做自己应为之事。”
魏缉熙“嗯”了声,没再说什么,复又转身,往屋外踱去。
“——父亲。”
“——轰隆!”
花厅外闷雷忽至,又兼狂风骤雨,水声哗哗如瀑,震人耳目。
孟岁馀的声音甫然出口,霎时便被雷鸣雨声淹没。
可魏缉熙似仍是听见了,背身立于门槛之外,驻足不前。
孟岁馀见状,立时拔步上前,走至他身后,却并未接着往下说,只是同他一般静静立于门槛内,抬眸望着他背影。
旁侧与魏缉熙拄伞的使数似是被雷惊到,猛地打了个哆嗦,手上一个没把好,那雨伞便往厅中倾斜,其上残存的雨珠便尽皆抖擞至孟岁馀脸上身上。
她依旧执拗地站着,一动不动。
那使数早吓得膝头一软,当即跪在魏缉熙脚下,叩头道: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他原想魏缉熙会像处置那女子那般处置自己,几已魂不附体。
可过些时候仍不见他发落,抬眼见身前资历年长些的使数朝他使眼色,便垂着身子,试探着往后迍迍膝行。
檐外电闪雷鸣,剩下魏缉熙与孟岁馀两个人。
良久,魏缉熙仍未转过身,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你有许久不曾见过你母亲了罢。”
孟岁馀闻言,双眸微亮,却还是努力抑制心内欣喜,低声道:
“已有将近五载。”
魏缉熙点点头,又道:
“原是该见的,奈何照顾你母亲的人近来回禀她身子有恙,现下不宜见人,恐遭搅扰延误了病情,你且再耐心候些时日吧。”
说罢,也不再驻足,抬脚便往檐下去,很快消失于层层雨帘之中。
嵇槐序自城西北的私塾出来时,天已黑透,雨大风急。
他手上执了把伞,视线有些怔然地落在已积寸许高的积水,缓缓抬步往前走。
“——快闪开!闪开!哎哎!”
蓦地,一手推王八拱的男子直直朝他奔来,一手奋力挥着,口中大声喊道。
似是雷雨声大,他不曾闻见,故未有闪避之意。
眼见着拱车就要撞到他身上,千钧一发之际,那男子伸手抹了把脸,低喝一声,两手用力调转方向,这才不曾迎面撞上。
只是因着速度迅疾,仍是溅了他半身雨水,右侧衣摆瞬间湿透。
“你他娘的是眼睛瞎了还是耳朵聋了,不会躲着点,上赶着找死啊!”
嵇槐序此时方扭过头来,那拱车却早已驶远,只留下黑黢黢斑驳跳动的影子。
他回过神,待要继续前行,又忽闻身侧传来争执声,其中声音闻之似有些耳熟。
店小二望着桌上空了的三只酒坛,面色颇有些为难:
“姑娘,不是小的不愿赊与姑娘酒,实在是本店规矩严苛,不能相与。眼下姑娘吃的这三坛酒,已是格外破例了……”
孟岁馀浑不在意地笑道:
“若我定要喝,你当如何?”
那小二闻言,扭过头去看店家,见那店家皱眉同他使了个眼色,心内明了,语气亦硬气起来:
“如姑娘定要喝,那便不能怪小的粗笨,将姑娘请出门去……”
说着,他作势便要上前去拉孟岁馀。
“——敢问她欠下酒钱几何,在下替她结付。”
嵇槐序踏入店内,手中的伞尚未收合,其上积水沿着他的脚步洒落一地。
店小二闻言,抬眼觑他,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有些狐疑道:
“适才这三坛合计一两银子,这位姑娘还要再添,便另算价钱。”
嵇槐序听罢,低首自腰间钱袋中取出些许碎银,递与店小二道:
“此为五两,如她再要添酒,从此中折扣即可。”
店小二见有人出钱,面色顿时松快许多,手捧银两,对嵇槐序点头哈腰道:
“得嘞,小的这便去给姑娘取酒来!”
嵇槐序见他离去,视线转而落在孟岁馀身上,又见孟岁馀直直盯着他身侧瞧,始才发觉雨伞仍张着,进门时竟是忘记收拢。
雨水顺着伞骨聚合淌下,自他的脚底歪歪扭扭往里蔓延,洇湿了她的鞋底。
“在下失礼。”
他俯身将雨伞收合,同孟岁馀点点头,转身离开。
方走两步,又觉衣袖微紧,似是被什么东西挂住。
回首去瞧时,却见那截衣袖正被孟岁馀攥在手中,不由抬眸,刚好对上她那双醉意迷离的眼睛。
“坐下,陪我喝几杯。”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
嵇槐序别过眼,轻声道:
“姑娘醉了。”
孟岁馀闻言轻笑:
“怎么,醉了便不能邀你吃酒么?”
嵇槐序道:“在下并非此意。”
店小二又提上三五坛酒,并颇有眼色地附上一只碗。
孟岁馀左手仍攥住他衣袖,丝毫没有放手之意,右手则提起酒坛倒酒,推至他面前。
嵇槐序低眸,静坐片刻,似是想到什么,并未再推拒。
他将雨伞靠置在桌沿,敛衣坐下,伸手取过酒碗,仰首喝尽。
孟岁馀见他此番模样,笑道:
“看来公子有心事。”
嵇槐序轻放下酒碗,唇角仍沾几滴晶莹酒渍。
动了动唇,却并未答她的话,视线落在她那只空落落的酒碗中,问道:
“姑娘坐拥醉琼枝,楼内好酒不胜,为何寄身在此独饮?”
孟岁馀闻言,手肘抵在桌面,慵懒地支着脑袋,露出一截白皙的藕臂,苦笑道:
“好酒么……为何我尝来总觉苦涩?”
嵇槐序道:“美酒令人心驰,烈酒涨人气志。纵为苦辛,亦有所用。”
“何用?说来听听。”
孟岁馀说着,提了酒坛,重又将两只酒碗斟满。
嵇槐序低首,望着酒碗中清澈倒影,淡淡道:
“酒气迷人心智,世人多以酒浇愁,却并不能解愁。酒如苦涩,人便活得清醒明白。”
孟岁馀端起酒碗往口中倾灌,因倒得猛,酒液不慎洒落,沿着她的唇角流至下颌,又滑落至脖颈,沿脖颈纤柔的曲线浸入衣领中,凉彻心扉。
“要那么清醒又有何用!?”
她似是醉语,碗沿磕在桌案上,酒液胡乱迸溅,生出的脆响不禁令周围酒客侧目。
嵇槐序望向她有些发红的眸子,似是对她说,亦是对自己提醒道:
“为心中所欲,以用。”
孟岁馀的手随意搭在碗沿,听罢,目中有一罅凌厉,转而弯眉笑道:
“你知道我所欲为何?”
嵇槐序道:“在下不知。”
孟岁馀又问:“你所欲什么?”
她忽有些感兴趣,追问道:
“名?利?抑或权?势?”
嵇槐序听来,不点首,亦不摇头。
半晌,静静开口道:
“皆是,又皆不是。”
孟岁馀见他这般神秘,忽思及平日于醉琼枝所见彼些酸腐文人士子,不见其真才实干,酒桌上拥她夸夸其谈甚不知天地为何物,不由自顾笑起来。
“你当不是要与我说,追求什么仁礼道义吧……”
说着,她勾身与嵇槐序倒酒,却因着三分醉意,手上不稳,酒液咕咚自坛中撒出,溅落一大片在他腰上。
她微愣,将酒坛扶正,同嵇槐序抱歉地笑笑:
“对不住……”
自长条杌子上站起身,她取出藏于衣襟内的巾帕,走到他身前,扶着桌案蹲下身,欲给他擦拭。
嵇槐序见状面露窘色,忙推拒道:
“我来就好。”
孟岁馀却不理,一手扶住他膝头,另只手则以巾帕擦拭湿处,划过他腰间所束天青色束带时,却不期然碰到什么坚硬物件。
轻摇了摇头,她始然瞧清,那原是块玉牌。
一时起兴,她伸手,将那玉牌自他腰间抽出,端详那玉牌上繁复精致的纹刻。
嵇槐序立时站起身,退后几步,又与她躬身,急道:
“此物对在下甚为重要,烦劳姑娘将此牌还予在下。”
孟岁馀凝望着玉牌,心内惊疑。
只下一刻,她又恢复此前那副醉醺醺的模样,见嵇槐序虽急切不已,却仍立于自己三步开外,不禁嗤笑着将那玉牌丢还给他。
“什么稀罕玩意……”
颤颤悠悠站起身来,她抛却嵇槐序,头也不回地往酒肆门口走去。
雨仍未有稍止之意,孟岁馀侧目,随意扯过靠在门边的伞,也不论是谁的,撑开便走入深深雨幕中。
回到醉琼枝,丢下伞,她步履匆急地往内踱去。
有酒楼的常客见着她回来,近前攀谈,欲要抱她,却被她挣开,一路行至自己房中。
取出纸笔,她凭着自己尚未溃散的记忆与印象,将适才她所见那枚玉牌的纹样画下,并唤来心腹落苏,语气凝重道:
“尽快查明此纹样出自何处,速速报知于我。”
落苏见她神情严肃,知此事关重大,点头应下。
要出门时,却又被她唤住,叮嘱道:
“千万小心行事,勿叫那人知晓。”
落苏领命而去,房内便空余孟岁馀自己。
直至此刻,她方才微微松了口气,跌坐在地,醉意全无。
扭过头,窗外风雨如晦。
她能确定,那枚玉牌材质及其上所绘纹路,绝非大晟制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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