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苍见状,忙疾步上前,蹬在车辕上,将沈未拉出车厢,后捉了他一只手臂绕在自己脖子上,半背着他往怜音居去。
嵇葵宁原在府上久候不见人回,欲要离开,却恰逢马车回来。
此际见他这副模样,神情不由严峻,紧跟章苍一齐进到沈未居室,帮着他将其安顿在床上。
沈未浑身酒气,衣衫尽湿,头发亦是凌乱,她心内担忧的同时又觉疑惑,侧首问章苍道:
“你不是说他去唱戏么?为何会这样?”
章苍面色亦是凝重,闻言,欲说又止,终是低首叹了口气:
“我也不知道。”
嵇葵宁坐在床沿,俯首望向沈未,眉心拧紧,拉过他一只手,想要探看脉象,却被他反转过来握住,捉在手心里。
“阿葵,是你么……”
他面色惨淡,声音甚为虚弱。
嵇葵宁忙点了点头道:
“是我。”
说着,她亦收拢五指,扣紧他的手,只觉那手毫无血色,凉如冬雪。
她低眸望着他,目色焦急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会……”
“——这么关心我……”
未待她问完,沈未已强作戏谑打断,复而唇角扯出一丝笑来:
“只是今夜,主人家逢喜事,兴致颇高,故此,邀我多喝,几盏酒……”
他说话断断续续,身上虽有酒气,此状却更多是出于虚弱,而非醉意。
但她知道,现下不是论争这些的时候,故并未过多追问,转而抬起头,镇定道:
“此处可备有生姜、红枣并甘草等药材么?以此三件研磨为末,一处拌匀,白汤点服,有宽和脾胃,滋补元气之功效。”[1]
章苍闻言,思索片刻后道:
“灶厨应还存有些许。”
嵇葵宁点了点头,又侧首望了眼沈未,后松开他的手,站起身,往门处踱去。
“我去熬碗药汤来。”
她出门后,章苍上前将门阖紧,转而疾步踱至床畔,折膝跪下,语中自责万分,气调低沉:
“章苍无能,令主子受苦了。”
沈未目光淡淡,对着头顶上陈腐却仍坚固的木梁,什么也没有说。
室内阒寂,只余烛火燃烧,时而生出哔啵声响。
良久,他闭上双眼,似已疲倦至极,轻声道:
“劣酒沾衣,想是身上很脏。”
章苍抬眸,望了眼他黏腻的衣衫与头发,旋即又垂下头。
一面想知道是夜究底是何情状,一面又于心不忍,不想他再回忆起魏贼折辱之细具。
双拳紧得发颤,胸中郁气不可抒发,只得站起身,咬牙道:
“我去烧水。”
少时,嵇葵宁于灶厨熬好汤药,盛在碗中,复往适才沈未所歇卧房踱去。
登上台阶,见门开着,屋中却没人,只得将药碗暂放于案上。
出门时,正巧遇阿霁抱着一大团衣裳走来,便问她沈未去向,方知其正于后堂沐浴。
“小审呢?有些时日未见,它近来可好?”
阿霁左手抱着衣裳,眼见衣裳要落在地上,想要调整,却碍于手上东西太多,颇为不便。
嵇葵宁忙将她右手臂弯托着的木案接在手中,案上衣衫叠理济楚,似是熏了昙香。
阿霁一面拉整衣裳,一面与她笑道:
“好着呢,镇日间使不完的牛劲。”
说着,她微微侧首,视线穿过嵇葵宁的肩头,扬声唤了句:
“小审快来!”
嵇葵宁扭头,便见它吐着小舌头朝此处狂奔而来,身上的毛发随风乍起,转眼间便跑到二人脚下,摇着黑色的小尾巴,围着她们团团转。
阿霁低头笑道:
“真是个小人来疯!”
说罢,又看向嵇葵宁。
她在怜音居服侍相公已有三年,可府内侍奉者多较她年长,平日说话总避不开规矩指教,抑或索性缄默不语,只有嵇葵宁不一样。
忽而心念一动,想到什么,阿霁的眼睛变得亮闪闪,苦着张脸,可怜巴巴道:
“姑娘,我尚有些脏衣裳未洗,若是晾迟了,又要挨骂。”
“姑娘可否帮我将你手上那件衣服送去给相公,我也好早些干完,便能早些歇息了。”
嵇葵宁闻言,面颊微红。
若是别的物什,帮着送去也无妨,可这毕竟乃贴身衣物,她是女子,亦是外人,怕是不大合礼数,不禁有些犹豫道:
“可是……”
阿霁见她踌躇,却并未将木案塞还给她,索性转过身,拔脚一溜烟地跑开,口内喊道:
“阿霁知道姑娘最好啦!”
似是立下什么了不得的功绩,她心内暗自欣喜,少时步履放缓,自顾傻笑着,往水井旁踱去。
嵇葵宁无法,抬眼望了望四周,虽有值夜的使数立于廊下,可不熟识不说,叫人为此擅离亦不妥当。
左右思量片刻,垂首望了眼木案内的衣衫,她终是轻吐出一口气,抬脚往后堂踱去。
屋内灯烛荧煌,许是挂了帷帘,窗上只见轻纱缭绕。
嵇葵宁一步一步登上石阶,行至檐下,立于门外,一时却不知该如何通禀。
是不告而入放下就走,还是先行知会而后进去?
若要知会,又当唤他什么,相公?沈未?还是别的?
一边是男女有别所致异样尴尬,一边是未明规矩所致手足无措。
她心内不禁有些后悔,先时无论如何不该接下此样棘手之事。
在门外站了半日,她仍是不知如何办。
正急不能解之时,忽闻屋内传来沈未的声音:
“进来吧。”
嵇葵宁闻言一惊,慌忙答道:
“哦,好……”
他主动说话虽免了她在外纠结,可亦没机会再犹豫他想。
嵇葵宁的心砰砰直跳,扶在木案边沿的手指攥得更紧些,低垂着视线,伸出手,轻轻将门推开,只觉一阵湿热的水汽扑面而来。
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米黄色帷帘,心内稍许松了口气,将木案轻放于帘外,磕磕绊绊开口道:
“这是给……衣衫,我先出去了。”
她的脸原便是红的,此际经屋内水汽加灼,仿似一颗成熟的樱桃。
说完,她旋即转身,着急忙慌地往门外踱去。
可老天似是同她开玩笑,怕什么来什么。
嵇葵宁甫然转身,刚跑了两步,便闻身后沈未道:
“——等等。”
他的声音轻轻淡淡,出口时,又似添了抹湿润的水汽,犹如潇潇暮雨中的微风,只是听来却不感凉意,而是温热的。
嵇葵宁顿足,站在原地,没有回头,亦没有说话。
浴桶中水汽袅袅逸散开来,在烛火掩映下,投印于帷帘之上,好似缥缈河山,万里水云。
她同他现下只此一帷之隔,可他目不能视,她背对着他,二人皆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室中静静的,静得庶几令人体察不到时光流逝。
良久,帷帘之后终于再度传来他的声音,打破了此间凝着的空气。
“你过来。”他说。
那声音很轻,轻得像这屋中的水汽,又如雏鸟以软喙啄敲蛋壳,有种柔软的清脆。
似是有种异样的魔力,嵇葵宁低眸,缓缓转过身来,只见帘外适才放着的木案已然空了,不知何时被他拿了进去。
一点一点抬起头,她的视线穿过那曾薄薄的帷帘,向内看去,便见到他模糊的身影,同她对面,坐在榻上。
“来。”
似是久不闻她近前,沈未又道。
嵇葵宁抬起脚,一步一步往前走。
行至帷帘前,她抬手,轻柔地撩至旁侧,转眸,终于清楚地看到他的模样。
着一身素白的中衣,长发因清洗过,披散在肩头,虽已擦拭过,尚还濡湿,于烛光下泛着乌亮的光泽。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琥珀色的双眸如两岸青山映于湖波中的倒影,定定地落在身前帷帘上。
她似是望得有些呆,直至走到他跟前,方才意识到已离得很近了。
水汽凝化在她的眼睫,似春雪初融时枝头悬挂的露珠,开口问:
“怎么了?”
闻言,沈未亦站起身来,朝她所站方向走近一步。
许是因着眼疾的缘故,他不清楚她具体站位,这一步,令二人几乎胸膛相贴。
嵇葵宁想要往后退,却被他兀地伸出手,试探着抚上双肩,扣住,紧紧箍在怀里。
“你……”
叫水汽熏得久了,嵇葵宁的声音亦有些滞涩。
此刻被他牢牢拥在怀里,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的炙热,她的呼吸变得更为急促,胸脯剧烈起伏,似两江海浪汇涌交融。
“阿葵……”
他轻声唤她。
不知何时,他唤她的小名,她已不觉得陌生和怪异。
只是这回,他声音低哑,其中似有星点颤噎,仿佛短短两个字凝聚了宇宙洪荒。
沈未的下巴抵在她的颈窝里,温热的呼吸洒在后颈,惹得她有些发痒。
“数日未见,我心内总觉空落。好想见你,想抱你,想……”
“——好了。”
未待他说完,嵇葵宁已先一步截断道。
继而抬起两只手,缓缓往上,回攀住他的肩膀,因个子较他矮,只将侧脸贴在他的肩头,轻声道:
“不要说了。”
沈未闻言轻笑,一只手自她腰上松开,从她的脊背轻柔地抚至柔软的颈项,引得她身上泛起细密的痒,本能地咬着唇挺直身子。
他继而托住她灼热的脸颊,声音轻柔至极,却又似暗潮般隐秘而浓烈:
“既不要说,那便,做点什么……”
[1]参考[元]忽思慧《饮膳正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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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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