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客闻言,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还望兄弟详细说说。”
那守卫抬眸环视一圈,见无旁人在侧,将手上的银两收入钱袋,扎在裤腰带勒紧,而后方才笑嘻嘻道:
“你说的那位,已于数日前暴毙牢房之中,想看活人是没法子了。”
“什么?陆大人死了?”
赵客不由心惊,眉心紧蹙道。
守卫见他惊慌模样,嗤笑道:
“就是死了才好呢!如现下人尚活着,关在里头,你想见还见不着呢。”
赵客不由叹气,仿佛被人当头浇溉一盆冷水。
先时普济寺坍塌一事,他总觉同此前不当选址挖坑弃筑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可思虑多日仍无甚头绪。
且现下想来,若陆芮只为贪墨工饷充为私用,那么费时费力挖坑弃筑岂非背道而驰?
另者,陆芮收买之计虽不成而下狱,可经上项事受难至死的百姓又有谁偿其性命,养其生计?
照理来说,这事本不在他职责范围之内,可数日以来日日挂于心头,百思不得其解,令他苦恼至极。
现下人已魂归西天,至少眼前或可得之的线索就此断了,毕竟谁又能从死人嘴里问出话来。
转身欲走,却不甘心,终是踅摸回来,不死心地问道:
“兄弟可知陆大人的尸首现在何处?”
守卫闻言,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
“这你算是问对人了。上头交代过,这位陆大人犯下的可是重罪,不准亲人领回收葬,却又并未言明要作何处置,刑部这边便只能按作无主尸,扔到城西的乱葬岗去。”
“只是已过了数日,若是未被野狗啃食,大抵亦腐臭了……”
赵客听罢,谢过守卫,跨上马背扬鞭一路往西赶去。
赶到时,天已完全黑下来,幸得是夜月色尚佳。
他吹了支火折子,又自身上扯碎块布料蒙住口鼻,拔出腰间弧刀,以刀尖挑拨尸首开路。
名为乱葬岗,实则只是偏僻山头一座小土坡,虽个地方不大,奈何尸首堆放杂乱无章,他寻了半日都没见到半个人影,心内适才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覆灭些许。
叹了口气,转过头,打算换个方向试试,眼前却兀地横现一张披发人脸,吓得他猛地跌坐在地上。
本能持刀往前刺去,却不见回应,缓缓睁开眼,却觉有几分面染。
缓缓站起身,将火折子凑近,借此光亮定睛细瞧,不是陆芮又是谁!
真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若那守卫所言为真,他先时已暴毙于牢狱,此刻却被吊在树上,不是多此一举?
思索着,他挥刀砍断吊绳,将尸首放下,见周身已充气肿胀,身上多处蛆虫蠕动。
照此观之,大抵确是数日前死的。
借火折子光亮自上而下细看,并未见有什么明显的伤痕,似因吊缢缘故,舌头略微向外伸出。
视线上下察观时,蓦地,他眼角余光似是瞥见了什么东西,将火折子举近生着青绿色斑块的脸。
取下面上的布块,他伸手,掰开陆芮已然僵硬的齿关,自其口中取出一块折叠的布条。
虽仍不知是为何物,他的脑内已骤然涌上一股战栗的喜悦,全不顾此地腐臭熏天,兴奋地将那布条打开,借着火光,分辨出其上歪歪扭扭的褐色字迹:
玉宝车盖,趋炎附势。
策马回到城南兵马司的公廨,他坐在案前,慌里慌张将此布条上所书八个字样抄写在纸上。
人不会无缘无故留下此布条,且以血书写就,藏于口中,必是知其将死而刻意为之。
他心上有着极强的预感,先时种种迷雾疑云,大抵都与此八字背后所指玄机有关。
“说剑哪,这么晚了还在处理公务么?”
兀地,门外有人唤他,声音甚为耳熟。
赵客闻之,将那字夹在案上书簿间,起身出门来,便见院内有人摇扇卧于躺椅之上,正是兵马司指挥使周逸,周梦窗。
赵客见状,转而拾阶而下,嘿然笑道:
“确不如梦窗兄倚花而眠快意自在。”
周逸见他近前,正要搬过适才支在脚腕处的杌子递与他坐下,鼻尖却动了动,而后面目狰狞地扭在一处,旋即将那杌子抛出丈远,掩住口鼻啐道:
“娘的,你这是掉进臭水沟里刚回来么?怎的身上臭成这样!”
赵客想起适才乱葬岗寻尸之事,不由抬起衣袖凑近嗅了嗅。
似是于其中濡染太久,鼻子亦熟悉了那般味道,他朝周逸道:
“味儿不大嘛。”
周逸此刻却收敛了适才悠然的神色,自躺椅上坐起身来,面色变得有些凝重,追问道:
“上哪去了?”
赵客一面捞了那把杌子来,垫在屁股底下,一面应道:
“出去转转。”
周逸知他敷衍应付,捏着扇柄指道:
“镇日闲着没事干,上赶着寻外头的麻烦!皇帝能给你加官进爵封万户侯是怎么!”
赵客听罢,两手交叠,视线低垂着,沉默不语。
在南城兵马司这些年,周逸对他多有照拂,为人处事老练圆滑,虽未做出什么卓越功绩,可也始终不曾生出大乱子。
但也因此,他凡事以自保稳妥为先,为此二人亦有过争吵,却又皆非心胸窄小之辈,不曾真正结下梁子。
少时,赵客抬眼盯着他,又笑:
“咱们这行,找的麻烦还算少么。”
周逸见他仍是一副嬉皮笑脸心不在焉的模样,叹了口气道:
“我不欲与你扯什么歪理,只是告诉你,这世间麻烦不平事甚多,说是主持公道,谁又为谁真心打算过?不过是为自个讨生计,一家老小赖以混口饭吃……”
说着,他自躺椅上站起身,手执摇扇欲拍赵客的肩膀。
兀地嗅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腐臭味,又拧着眉头避远。
“听我的,做好本分,明哲保身;不听我的,日后惹火上身,切勿牵连到我。”
话毕,不待赵客再答,便摇着扇子径自走远了。
赵客望着他的身影远去,心内咂摸着他适才说的话,自顾笑笑。
少时,亦站起身来,又低首往身上嗅了嗅,仍往值事房踱去。
幸而没什么老小,孑然一身,不会有人嫌弃他。
翌日,嵇葵宁应一女子所求,前往她家中探看其父。
见是日人不多,那女子亦于堂下早早等候,估摸已站了有两三个时辰。
间时,刘盘曾劝她进屋吃杯茶,她亦不肯,只这么执拗地站着。
似是忍耐许久,走在路上,那女子已是百感交集,掩面泣道:
“先时亦请过不少坊间传作神医的,只是探过老父病症后皆道无解,他年纪大了,吃了许多药仍不见好,我怕再耽搁下去,他怕是,怕是……”
她抬袖拭了拭眼角泪痕,捉住嵇葵宁的衣袖,仿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哭道:
“听人说姑娘心善,治病救人却不收银钱,医术又高明,还求姑娘务必救救他!”
嵇葵宁闻之,不再似先时初生牛犊般自信,却更为镇定从容:
“我会尽力。只是自古生死有命,具体如何,还得前往探看过才可下定论。”
约莫走了两刻钟,嵇葵宁随那女子进至一方四合小院,穿过二进门,踱至东侧一间厢房。
只是甫然踏进屋门,便有浓烈的腐臭扑面而来。
嵇葵宁初闻,心内便觉不好。
待行至床前,见着眼前的情景,登时理解为何神医皆言回天乏术。
只见床上躺着一老人,眉头紧拧着,微微张口,喉间溢出无力的呻吟声。
此值盛夏,他身上并未覆盖什么,所着中衣上随处可见青黄色渍迹,胳膊与双腿裸露在外,浑身遍布褥疮,大者如手掌。
有些褥疮恶臭流脓,甚有驱虫蠕动其上,啃食腐肉。
“出去……都滚出去!”
似是闻见动静,老人忽高声喊道,声音虚弱,却满含怒气。
女子见状,忙走上前跪在床畔,哽咽道:
“爹,让大夫看看吧,肯定有法子治好的……”
可任凭女子如何好言相劝,老人只油盐不进,浑身紧绷着,胸腔起伏不定。
“就让我快点死了吧,一了百了,也能早些解脱……”
他浑身不能动弹,只呆呆睁着眼睛朝上望,目光里似有些许水光。
女子闻言,身子颤抖着,伏在床畔哭得更厉害。
嵇葵宁心内不由叹了口气,少时,抬起头,望着那女子背影,轻声道:
“姑娘这般哭泣不但无用,反可能延误病情。”旋即,视线移至老人身上,又道:
“不如我同老伯单独谈谈。”
女子听了,这才止住哭泣,抬袖拭去眼泪,缓缓站起身来,望着嵇葵宁,吸了吸泛红的鼻子,语中含有几分歉意:
“方才是我情急失态,耽误姑娘诊治了。我这便出去,就候在门外,若姑娘有事帮忙,可随时唤我。”
嵇葵宁点了点头,待她出去后,望了眼床上的老人,忽觉此情此景分外熟悉。
蓦地想到什么,一时胸中滞涩难通,不禁低垂视线,缓缓走上前,搬了杌子坐在床畔,却并不急着拉他的手腕诊脉,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你知道,我活不长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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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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