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半边头发还是原来的长度,右半边垂下来约莫碰到下巴,参差不齐,发尾像炸了毛的公鸡尾巴,最短至耳后,最长到肩膀;头顶也乱糟糟的,东一块西一片地翘着,有些区域的发丝只有两三厘米长,根本没法服服帖帖地梳下去。
祁忆良慢慢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试着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接触发丝时又立刻缩回。
我是在做梦吧?
她走出洗手间,恍惚看见妈妈坐在厨房里择菜,垃圾桶里堆了满满一层芹菜叶,剩下光秃秃的芹菜杆,被她抛进不锈钢盆子里。
祁忆良张了张嘴,仿佛刚刚学会说话,哑着嗓子问:“妈,我头发怎么了?”
方萍没看她,保持着低头掰菜叶的姿势:“我昨晚给你剪了,趁着周末,咱们今天再去理发店修修,完了再买身新衣服过年穿……”
“昨天晚上?”祁忆良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忆了,否则怎么会对此毫无印象。
“对啊,你睡觉的时候。”方萍抬起头瞥她一眼,手上动作不停,轻描淡写地说。
冷意从心口升起,蔓延到五脏六腑,缓缓把她缠绕起来,像条蛇绞紧了脖颈,她必须叫喊,然而发不出任何声音,一切气流都被扼在喉管,于胸腔里乱窜,撞出嗡嗡的轰鸣。
人会自主窒息死亡吗?
天旋地转中,窗外响起枯枝被压断的咔嚓声,积雪坠下,填进眼睛、耳朵、嘴巴,直直把人浸透。
她意识到雪下了整夜,压抑终于从咽喉挤出一丝,撞出颤抖的气音:“谁让你剪了?”
方萍放下芹菜,她没见过女儿这样子,看起来要出事,但条件反射让她还是下意识呵斥:“我是你妈,什么不能剪?”
祁忆良慢慢张嘴,连呼吸都费力,但用更尖厉的气音坚持问,像兔子尖叫:“谁让你趁我睡觉的时候剪的?!”
方萍站起来,看见女儿满脸是泪,浑身发抖,止不住地抽搐,莫名有些惶恐,于是高声喊道:“她爸!你赶紧来!看看你闺女这样!”
爸爸闻讯从书房钻出来,不知道他了解前因后果还是一无所知,总之伸出手缓缓靠近,似乎想拉住她。
祁忆良猛地把靠近的东西甩开,动作太大,爸爸后退了好几步,“砰”一声撞翻椅子,餐椅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上面搭着的外套也掉了。
“干什么?我还能害你?不想剪短,是念着有人给你送情书是吧?想谈恋爱了?那你学习能不受影响吗,”从震惊中缓过神,方萍恢复往常的状态,还是坚持着管孩子必须严厉的策略,皱着眉大声吼回去,反正她又没做错,“你说!你闹着回原班,是不是就为了这个男的?”
情书?这个陌生的词扎到祁忆良脑子里,疼痛的同时带回一点神智,她眨了下眼睛,迷茫地看见妈妈怒气冲冲地从兜里掏出张纸和被拆开的信封,用尽全身力气扔过来,一副想把祁忆良拍死的架势,但是它们太轻了,飞了几秒就晃晃悠悠落下去,祁忆良蹲下身,跪在冰凉的瓷砖上,捡起单薄的纸页。
“你妈确实有点过激,但也是为了你好……”爸爸看势头不妙,试图解释。
“你闭嘴!”妈妈大吼着,把爸爸的话塞回去。
她睁大眼睛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轻又这么沉,像一块隐形的巨石,压得她直不起腰,可是手抖得不成样子,什么东西滴在上面,洇开了墨痕。
祁忆良把纸张团了团,随手揣到兜里,懒得再管到底是谁写的情书,上面又具体有什么内容,眼前一片模糊,妈妈的吼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刺入:“你看看你,跟疯汉似的,不就剪个头发吗,又不是什么大事,去理发店十分钟搞定,哭天喊地的像什么样,让楼下的听见的,还以为——”
“跟这些没关系!”她终于结结实实地喊了出来,声带撕扯至破音,像呕出一块淤血,喉咙的异物感没有消失,腥甜味从深处泛起来。
放映机一样,脑海中浮现类似恐怖电影的画面,妈妈半夜拿着剪子飘到床边,手里的剪刀对着她的脑袋,“咔嚓”一声剪断,嘴里念念有词,变成两个、三个乃至更多重影:
“有本事别花我的钱”“那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白眼狼”“要不是因为你”“再这样信不信我扇你”“胳膊肘往外拐”“女孩子哪有这样的”“你以前多听话啊”“没婆家要你就老实了”“把这功夫用在学习上就好了”“真装啊装给谁看”“这身毛衣真的不错你试试嘛”“妈妈都舍不得吃”“你尝一口不行吗”“就是惯的”“快叫姨姨啊怎么不叫人”“你看看人家”“你也讲两句”“哎呀她就是这么笨”“我跟你说她那天”……
无孔不入的鬼魂,渗透在生命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是自己的脸、声音、习惯,身上的所有血肉,没有什么能逃得开。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趔趄着站稳,看着惊呆的妈妈,惨然一笑:“你不是想剪吗?”
她扑向丢在茶几上的剪刀,尖端对准脑袋,另一只手死命拉扯自己的头发:“都剪了好了!”
剪刀卡拉卡拉地交叉,也不管剪到哪里,剪没剪断,她脑袋一片空白,只是发着抖,重复机械的动作,开,合,往前,再开,再合。
从方萍的视角看,锐利的尖端根本就是奔着脑袋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戳破,她连叫也顾不上叫,立刻扑过去,伸手抓剪刀的头,祁忆良力气大得吓人,指缝间流出汩汩的血,她丝毫感觉不到疼,只知道要把剪刀夺下来。
“啪嚓”,它从两个女人手里脱出,摔在瓷砖上,滑出去很远,留下长长的红色轨迹。四目相对,方萍看见祁忆良额头滴下血,白眼球爬满红血丝,像白兔猩红的虹膜,她愣了愣,错过按住女儿的机会,祁忆良猛地跑开,摔门而去。
一片死寂中,血落在白雪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爸爸愣怔着出声:“你手……没事吧?”
方萍心中腾起火,不知往何处烧,像是被这声音唤醒,她回过头尖叫:“你怎么不拦着她!”
爸爸当然无言以对,沉默中,方萍跌坐在地,神色疲惫到了极点:“你赶紧去找。”
“啊?”他不明就里。
“赶紧去找她!”她不得不提着气再次吼叫,看他披上外套走了,才觉出门口倒灌的寒气,直钻入割开的手掌心。
|||
祁忆良在冰天雪地中奔跑,雪密密地往下掉,落到头上、睡衣上、拖鞋里,她不管那些,跑,跑,跑到哪里去?不知道,总之绝对不能停下,停下就要思考,只好用脚上的行动代替脑袋的运转。
踩在结冰的石头上,她脚一滑,摔在地上,从膝盖骨传来闷痛,所幸睡衣足够厚实,没有受伤,她抬头看着四周,认出这大概是小区南门对面的街区,原来已经跑了这么远,她想。
上午十点多,又快要过年,即使下着雪,路上也不是空无一人,有人提着购物袋走过,似乎正在往这边投来目光,没有眼镜,看不清那些路人的表情,反而不再觉得难为情,就好像他们也看不清自己。祁忆良缩成一团,呼吸着冷气,几粒雪花似乎跟着气流飘入口腔,感觉脑袋没刚起床时那么痛了。
什么地方传来扭曲的声音,祁忆良捂住耳朵,听见接下来怎么办?停下来,后果就开始翻腾,逼得人不能不去思考它。祁忆良不知道,飘雪变小了,身下的冰雪开始融化,湿冷透过布料的绒毛透到皮肤上,她不由得蜷起腿,头埋到膝盖里,发上的液体变冷、结块,拖着人沉沉地往下坠。
这么混乱的世界,死了不是更好吗?
|||
“啊,我知道,你跟刘姐说……”好不容易周末休息,出门买菜一趟,工作上的电话又打进来了,陈霞只好一边开车,一边对着支架上的手机喋喋不休,林修竹百无聊赖地坐在后座,用手指在车玻璃上画画,玻璃内侧的雾气很快被抹了个干净,他就开始自产自销,用嘴往车窗上哈气。
因为妈妈忙着打电话,所以开得很慢,路程被无限拉长,似乎怎么也回不到家,林修竹盯着窗外的楼,一栋,两栋……更没意思了,他悄悄叹口气,不敢大声,因为会被妈妈嫌“打扰工作”。
车子又停下来等红灯,林修竹瞄一眼路边,眼睛突然瞪大了,他认得那个人,好像叫祁忆良姐姐来着,但是这么冷的天,她为什么坐在地上呢?头发还像鸡窝一样……不,比鸡窝还乱还难看,歪七扭八,每一根好像都有自己的想法。他皱着眉头,前额紧贴在车窗上,鼻尖也被压扁了,冰凉的玻璃冰得脑壳疼,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得看得更清楚点——抬头了!没看错!嗯?她在哭诶……
后面突然响起喇叭声,汽车猛地发动,林修竹被弹到坐垫上,揉着撞疼的胳膊,大声嚷嚷道:“妈妈!我看见——”
“闭嘴!没看见我在打电话吗!”陈霞立刻喝止,回头狠狠剜了他一眼,林修竹不敢说话了,看着妈妈转头,瞬间又恢复和蔼的语气:“没有我小孩调皮不好意思,不打扰不打扰,嗯继续说……”
果然影响妈妈工作就会被狠狠制裁,林修竹窝在座椅里,有点委屈地瘪着嘴,这次真的是有事要说,不是调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