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风呼啸,带着雷霆之怒悬在半空。
“孽障!你、你竟敢把苏五锁在学堂杂物房!让她一个姑娘家失踪半日!你…你!”孙开林气得浑身发抖,握着藤鞭的手指节泛白,瞪着眼前这个跪得笔直,却梗着脖子一脸倔强的“小儿子”。
这孩子,看着瘦小伶仃,风吹就倒似的,内里却是个十足十的混世魔王!整日里招猫逗狗,没个消停。眼见着窑厂至关重要的考核就在眼前,她倒好,还有闲心出去惹是生非!
孙然然跪在地上,腰杆挺得比窑厂的烟囱还直。她抬起那张沾了点灰、却依旧难掩精致灵秀的小脸,一双杏眼亮得惊人,里头盛满了不服气:“谁让她说我二姐是扫把星,嫁不出去!谁都不能欺负我二姐!她活该!”声音清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掷地有声。
“所以你就能伪造信件,把人诓骗锁起来?!”孙开林气得眼前发黑,手臂猛地扬起!若非厨娘恰巧路过,听见响动开了门,那苏家小姐怕是要生生吓晕过去!苏家找上门时,他这个做爹的才知晓这逆子又闯下大祸!
“孩儿爹!使不得啊!”孙母和两个女儿惊呼着扑上来阻拦。大姐孙如雪死死抱住父亲的手臂,二姐孙如兰更是直接扑到然然身前,泪眼婆娑:“爹爹!小弟身子骨本就单薄,十几岁了也没见长多少肉,这一鞭子下去,他如何受得住!”
孙然然看着挡在身前的二姐单薄颤抖的背影,心中又暖又酸,那股倔劲儿更冲了头。她非但不退缩,反而火上浇油,小嘴叭叭地继续“控诉”:“她倒是有脸编排我阿姐名节!她自己呢?好到哪里去?我不过模仿了陆之安那点狗爬字迹写了张条子,她就巴巴地跑去‘私会’了!蠢笨如猪!陆之安连正眼都懒得瞧她,怎么可能主动找她?我这次就关她一回,让她醒醒脑子,看她还敢不敢乱嚼舌根!”
“你…!”孙开林被这“混不吝”气得七窍生烟,猛地挣开阻拦,手腕一抖!
“啪——!”
藤鞭带着破空声,狠狠抽在孙然然单薄的肩背上!火辣辣的剧痛瞬间炸开,她疼得小脸煞白,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才没痛呼出声。饶是如此,那双倔强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父亲,执拗地重复:“我不认!既然女子的名节那般金贵,她不过是蠢笨,那我二姐呢?她受的委屈,谁来赔?!”
她忘不了二姐躲在墙角偷偷抹泪的样子,那无声的哽咽比任何鞭子都抽在她心上。那是从小把她捧在手心、把最好吃的都留给她的二姐!她孙然然豁出去挨顿打,也要替阿姐讨回这口气!
孙开林看着这油盐不进、梗着脖子硬顶的“儿子”,再扬起的鞭子带着雷霆之势!二姐孙如兰毫不犹豫地再次扑上,用自己纤弱的身子护住妹妹,泪水滑落:“爹爹!要打就打我吧!都是我惹的祸……”
一直沉默旁观的姐夫乔新,此时也适时上前一步,脸上堆着圆滑的笑,温言劝道:“岳父大人息怒!小弟年纪小,一时冲动,说到底也是心疼自家人。教训几句,让他知道轻重便是了。”
“年纪小?眼瞅着就要行弱冠礼了!”孙开林指着孙然然,痛心疾首,“再过几日就是窑厂试烧考核!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去?他倒好,心思全用在歪门邪道上!你们一个个都护着他,纵着他!将来他捅破了天,你们谁去补?!”
孙母泪如雨下,看着小女儿惨白的脸,心如刀绞,泣不成声地哀求:“孩儿他爹…真、真使不得啊…”声音颤抖,带着绝望的摇动。
孙开林胸膛剧烈起伏,最终,那高举的鞭子颓然落下。他指着祠堂冰冷的地砖,声音疲惫而沉重:“孽障!今晚你就跪在这里,好好想想!若再有下次,你也不必再说要跟我学烧瓷的话了!烧瓷之人,首重心性!纵使你有通天之才,心术不正,也休想踏入我门!”说罢,拂袖而去。
“爹爹!”孙然然望着父亲决绝的背影,心头猛地一沉。这次,爹爹是真的动怒了,甚至拿她最珍视的烧瓷之路来威胁。她委屈,但并非不知轻重。她确实算准了厨娘会去那边,只想关苏五一会儿,给她个教训。万没想到那苏五如此不经吓……若真出了事……她打了个寒颤,不敢深想。
孙然然有个天大的秘密——她是女儿身!此刻的她,是“孙然”。这个秘密,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只有至亲知晓。连入赘几年的姐夫乔新,都被蒙在鼓里。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三岁那年,她随长辈去窑厂,竟能敏锐感知窑内微妙的温差变化,引得大人们啧啧称奇。见她目不转睛盯着烧陶过程,小脸上满是痴迷,爷爷和父亲便动了心思。一番商议后,她成了“孙然”——若学艺不精,大不了回乡恢复女儿身;可若浪费了这份老天爷赏饭吃的天赋,实在暴殄天物!
这几年,她的天赋如同吸饱了水的陶泥,飞速膨胀。理解力、记忆力超群,成了乡里有名的“神童”。连夫子都惋惜,说她若不走科举,考个举人进士如探囊取物。
科举?孙然然心里直打鼓。那可是要验明正身的!她只想守着窑火,烧出最美的瓷器。
她确实爱惹祸,像个精力过剩的皮猴儿,但没人能否认,她天生就是吃烧瓷这碗饭的。几十道基础工序,倒背如流;窑炉构造,了如指掌;最近更是痴迷于釉色变幻与篆刻刀法。家中那个小窑炉,早已被她独自烧出过几件像模像样的青花瓷瓶瓷碗。或许是这点成绩滋长了她的骄傲,才敢如此胆大妄为。
寻常少年有她这般本事,早被捧上了天。可父亲孙开林,唯恐她年少得意忘形,暴露女儿身,便以“顽劣不堪”为借口,一再压着她,迟迟不许她正式进窑厂,只偶尔带她在旁观摩。
家人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孙然然自己也是提心吊胆——她的身体,开始抽条了。少年郎的特征还能用“晚长”搪塞,可胸前那日渐明显的弧度,却让她出门前不得不狠心用布条紧紧缠绕束缚。万一被人识破,抓去审问,一顿板子下来,什么都藏不住。想要继续烧瓷,只能如履薄冰,夹紧尾巴做人。
就在她跟在父亲身后,屏息凝神学习烧窑技艺时,官窑内气氛陡然一变。
“采瓷官萧大人到——!圣旨到——!”
宦官尖利的嗓音划破了窑厂的喧腾。
朝廷欲与西海国交好,特命孙家所在的官窑紧急烧制一批精品瓷器,一部分作为国礼,另一部分则要试水外域市场。
孙然然随父亲及一众窑工慌忙跪地接旨。起身时,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为首之人攫住。
那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身着玉色云锦长袍,身姿挺拔如修竹。他被众人簇拥着,面容俊美得不似凡人,眉如墨画斜飞入鬓,眼窝深邃,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明明是一身月白儒衫,书卷气十足,可周身却萦绕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与清冷,隐隐散发着上位者的威压,让人不敢逼视。
孙然然心头猛地一跳,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天爷!男子怎生得这般……这般好看!”鬼使神差地,她又悄悄抬起眼睫,飞快地偷瞄了几眼。那飞眉入鬓的英气,深刻如刻的轮廓,比她想象中最英武俊朗的画中人还要夺目三分。
仿佛察觉到那束过于灼热的目光,萧璟寒(化名萧靖)眼神倏然锐利,如寒星般扫视过来,精准地捕捉到人群中那个偷看的小小身影。
四目相对!
孙然然如同被滚烫的窑针扎了一下,惊得魂飞魄散,慌忙垂下脑袋,恨不能把整个身子都缩进宽大的粗布工服里,活像只被戳穿了小把戏的鹌鹑。无人看见她藏在阴影里的小脸,此刻已红得能滴出血来,一颗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不止。她暗自哀嚎:“完了完了!再看两眼,魂都要被勾走了!那眼神……也太吓人了!不能看不能想!”
萧璟寒目光在那缩成一团的小身影上停留一瞬,眸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探究,随即恢复如常。不过是个眼神大胆些的小工匠罢了。他收回视线,转向众人,方才的锐利冰寒瞬间敛去,嗓音温润如春风拂过:“此次工期仅月余,需精品瓷器一千件。听闻此地青花最负盛名,便以此为主。这是些新式图样,”他示意随从展开几卷画轴,“其余样式,依循旧例即可。正式烧制前,先做一批样品予本官过目。若有难处,随时禀报。”语气谦和,姿态从容,完美诠释了“温润如玉”。
没人能将眼前这位文质彬彬、谦逊有礼的采瓷官“萧靖”,与西北战场上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手段狠戾决绝、素有“煞神”之名的五皇子萧璟寒联系在一起。
交代完毕,他留下那几卷画着奇装异服、卷发蓬松的异域人物与生活场景的图样,便带着人离开了。众人围看图样,议论纷纷,啧啧称奇。
孙开林压下心中疑虑,肃声道:“时日无多,事关重大,都动起来!”迅速分配任务。
因任务紧急,人手严重短缺。在几位老工长极力建议下,孙开林终于松口,破格允许孙然然参与前期制坯等步骤。
一旁的乔新冷眼看着,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呵,未经考核就进厂?亲儿子就是不一样。”他心中冷笑,机会来了!时间紧,任务重,忙中出错再寻常不过。几月前从矿山运来的半成品瓷土“不子”在浸水化浆时,他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部分泥浆中动了手脚。这批掺了“料”的泥,烧出来的瓷器,十有**会布满裂纹和气泡!
样品瓷器用的是库房里现成的好坯,直接雕刻上釉。是以呈给萧璟寒过目时,光洁莹润,毫无瑕疵,顺利获得了首肯。萧璟寒将后续监工之责暂交当地知县,便匆匆离去——太子萧成裕密令他暗中调查瓷镇附近几处矿山的贪腐大案。
就在萧璟寒离开的第三日,官窑出事了!
开窑的瞬间,期待与紧张凝固在窑工们脸上。然而,蒸腾的白雾散去后,露出的景象让所有人如坠冰窟——整整一窑瓷器,几乎全军覆没!
除了少量流釉、飞花的瑕疵品,绝大部分瓷器表面,赫然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气泡!触目惊心!如此高的废品率,别说在精益求精的官窑,就是最粗陋的民窑,也从未出现过!
孙开林拿起一件残品,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狰狞的气泡,眉头紧锁:青花发色纯正,窑火由经验最丰富的几位把桩师傅亲自把控,问题……极有可能出在瓷胚上!他立刻下令封存此批瓷土、泥料、坯体,准备彻查。
然而,未等他揪出源头,闻讯赶来的知县已至。
知县看着满窑狼藉的废瓷,脸都绿了!萧大人前脚刚把差事托付给他,后脚就出了这等塌天大祸!别说年底考评升迁,一个多月后能不能按时交货都是未知数!萧大人回来,他的乌纱帽还保得住?!
他怒不可遏,矛头直指负责烧制的孙开林:“孙开林!本官素闻你技艺高超,才将如此重任交托于你!你爹才过世几年?你竟能把官窑的瓷器烧成这副鬼样子?!真是让本官‘大开眼界’!”
孙开林噗通跪倒:“大人明鉴!官窑近两年优品率有目共睹,此次定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恳请大人宽限几日,小人定当查明……”
“查明?!”知县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尖利,“等你查明白,黄花菜都凉了!本官看你就是无能!来人!”他眼中凶光毕露,“将孙开林拖下去,重责三十大板!押入县衙大牢,听候发落!”
他又恶狠狠地扫视噤若寒蝉的窑工:“都给本官打起十二分精神!再出差池,这官窑你们统统都别待了!”
眼见父亲突遭横祸,要被当众责打下狱,孙然然脑子“嗡”的一声,热血瞬间涌上头顶!她顾不得许多,一个箭步冲到人群前,“扑通”跪下,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急切,却异常清晰:“大人息怒!请大人开恩!我等已初步查明问题所在!恳请大人再给我们两日时间!两日之内,必给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知县斜睨着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瘦小少年,鄙夷地斥道:“哪来的黄口小儿?乳臭未干,也敢在此大放厥词?!你有何本事敢夸此海口?!”
孙然然被这轻蔑激得小脸涨红,却毫不退缩,昂首急声道:“大人!小人是孙开林之子,孙然!在此立誓,两日之内必查明缘由并烧出新窑!若大人届时仍不满意,小人愿代父受过,与父亲一同入狱!”
“然儿!休得胡言!”孙开林闻言大惊失色,急声喝止。
知县眯起眼睛,打量着这个眼神灼灼、胆气过人的少年,心中飞快盘算。三十大板下去,孙开林半条命就没了,更耽误烧瓷。不如……他阴冷一笑:“好!小子,这可是你说的!本官就给你两日!来人,先把孙开林押下去看管!两日后若没有结果,你就和你这无用的老父,一起去地下向你家祖宗请罪吧!”他狠狠一甩袖袍,怒气冲冲地走了。他可不能把宝全押在这毛头小子身上,得赶紧另寻高明!
窑工们多是看着孙然然长大的叔伯,见此情形,既心疼又敬佩,纷纷围拢过来:“小然,你说,要我们怎么做?”
孙然然看着一张张关切而忧虑的面孔,心头滚烫。她强忍泪意,对着众人深深一揖:“谢各位叔伯仗义援手!然儿感激不尽!眼下当务之急,一是在两日内彻查清楚问题根源,二是必须立刻重烧一窑精品,向知县大人证明我们的实力!样品窑用的剩余坯体完好,证明烧制本身无问题。烦请各位叔伯分工协作:一队彻底检查封存的问题坯体和泥料;另一队,由我负责调青花、看火候,立刻准备新的一窑!务必要快,要好!拜托各位了!”她语气坚定,条理清晰,娇小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窑工们素来敬重孙开林的为人和技艺,深知此祸必有蹊跷,此刻见孙然然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心中大定,纷纷应诺,迅速行动起来。
在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们带领下,孙然然首先查验了瓷土“不子”,化开检验,质地正常。接着,她直奔泥料陈腐区。多亏父亲孙开林做事严谨,所有陈腐的泥料都按时间批次做了清晰标记。他们逐一排查,终于在一批标记稍早的泥料中发现了问题!这批泥料质地明显异常,正是导致气泡的元凶!
孙然然心中大定,立刻组织人手:“烦请几位老师傅辛苦些,将所有泥料重新筛验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已做好的坯体,也请各位叔伯仔细检查,有瑕疵的一律剔除!绝不能耽误新窑入火!”她声音清亮,指挥若定,小小的身影在泥房和坯架间穿梭,眼神专注而明亮。
整个官窑上下,因为孙开林的蒙冤和孙然然的担当,空前团结起来。为了救出孙师傅,为了官窑的声誉,无人懈怠。
原因已然锁定。孙然然对着忙碌的叔伯们深深一拜,随即转身,目光灼灼地投向那静静等待的窑炉。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担忧、愤怒、委屈都压下,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烧好这一窑!用最好的瓷器,砸开那牢门,把父亲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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