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金銮殿上，钟鼓声未歇，群臣分列。
右都督萧怀远出班，拱手大声道：“陛下，军费日益沉重，卫所空名虚籍，军户久不耕种。臣以为，当重推屯田之制，使军士自耕自足，既可强身练兵，又能减轻国帑之累。”
户部尚书随即上前，语气沉稳：“陛下，屯田固然古已有之，但时移世易，不可拘泥。今军户久荒，田畴荒芜，若骤然逼迫下地，徒令军心不安。更何况国库岁入有限，军费本已压肩，若再添开支，恐劳民伤财。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节流增收，而非仓促开垦。”
吏部尚书亦拱手奏道：“臣以为，军政根本，在于整饬纲纪。军籍久远，士卒迁徙逃亡，档册散佚。若一味以屯田为解，反而舍本逐末。臣请陛下先重立军纪，审实籍册，使军伍有序，再图屯田，方为长久之策。”
殿中气氛陡紧。
这庙堂之中，最不缺的便是老狐狸。
他们早就看出，萧怀远此番贸然推动屯田制，就是借题发挥，他想要军饷粮草、六部职权，想要从文臣派身上要下一块肉。
三皇子随即出列，恭声道：“父皇，儿臣以为萧都督之言不虚。我大曜以武立国，边疆未可一日无备，而今文臣只知争执章奏，军饷却屡屡不足。若无实策，岂非空谈误国？”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分成两派。原本只是萧怀远与两位尚书的争锋，如今却牵扯到整个文臣与武将集团。
大皇子一派前日方才失势，三皇子此时跳出，正是算准了时机。
丞相韩士廉不得不出班，徐徐而言：“陛下，屯田之策，固然可议。但既要整饬军务，岂能只看表面？虚名在册而久不应役者，尽数削籍，田土收归国有，再择能耕之人分配。如此，方能节省军饷，杜绝冒领。”
话未落，萧怀远勃然大怒，笏板“啪”地一声敲在殿砖上，声音震得殿柱都似微颤：“某家戍边拼杀数十载，才换来今日江山社稷的安稳。如今丞相倒好，竟要削军籍、收军田！此举不是整饬军务，而是要夺尽天下士兵口粮！如此一来，边军何以安？军心何以稳？莫非要逼得将士人人寒心，弃戎为农，让我大曜门户洞开吗！”
二人分别是大曜文臣、武将的表率，他们争执起来，火光四溅，殿中气氛陡然紧张。哪怕是六部尚书，也不敢贸然插嘴，生怕站错队。
李延熙厉声呵斥：“你们成何体统！一个个只会逞口舌之快，空言无补！陆昀，屯田之议原本是你所陈，你可有什么想法？”
陆昀并无惧色，整襟而出：“今日诸位大人之言，皆各有所见。臣以为，屯田之策，因地制宜，因时而行。贸然推行，固然不可；但若能划地试行，未必无益。臣愿亲往一处卫所，躬身试办，以为陛下分忧解难。”
说罢，双手奉上一份奏折。
这是陆昀清晨方才誊写好的奏折，其中文字清俊，纸墨犹新。
至于原本，且不说那一手字迹，皇帝一眼便能认出是出自许景澄。
光是想到这是主人亲笔为自己撰写的，陆昀便舍不得让旁人窥见，专门早起了半个时辰，重新誊写了一份，将原本那份奏折给昧了下来。
李延熙展卷而阅，开口问道：“你奏中所言，乃欲前往广南卫所，屯田练兵？”
陆昀正声应道：“事以实效为贵，空言无补于用。既然屯田之策出自微臣之口，臣自当以身践行。广南素来有流寇出没，军务废弛，若能整顿，正可一举两得。再者，广南土地沃腴，水利便利，可种两造，更适合试办。”
李延熙凝视片刻，笑道：“广南之地，岁常多飓风暴雨，你可曾思量？”
陆昀笃定叩首：“既是试验，必当择艰险之处。若连广南都能行，则天下何处不可行？臣愿前往。”
殿上一片哗然。
萧怀远冷声反驳：“屯田练兵，乃军中大事，岂能交予一个庶吉士！此于理不合！”
然而户部、兵部乃至宰相此刻都按兵不动，并未急着附和。
他们心中明白，萧怀远是武官表率，绝不能让他独揽大权。
但陆昀虽野心初露，终究不过是个书童出身的庶吉士，背后依托的昭安侯世子又是个病秧子，时日无多，反而更有可能被拉拢。
再加上李延熙明显有意推行屯田，两害相权取其轻，自然愿意扶陆昀一把。
果然，已有几位文臣陆续出班，称陆昀的“试验卫所”之策可行。
皇帝敲了敲御案，果断道：“好！那就将陆昀的散馆考核定位试验卫所。若你能成，回京之后，自有厚赏。”
陆昀叩首大声道：“臣必尽快启程，不负圣恩！”
此时已是六月，广南气候常年温热，水稻一年两造有严格的要求。若想赶上时令，便须立刻南下。
陆昀立刻前往吏部、兵部、户部等处，依例办理调任文书。
如今他领率两处卫所，身份自然不能再以庶吉士自居。皇帝特许，授予“佥事”之职，虽然职权模糊，却足以便宜行事。
哪怕是陆昀，在奔波了一日后回府时，也觉得浑身疲惫不堪。
即便如此，他仍是第一时间赶去许景澄书房，低声唤道：“主人。”
许景澄抬眸，嘴角带笑：“听说今日陆状元在朝堂上风光无限。”
陆昀：“景澄莫要笑我，我不过借主人之智罢了。”
看着他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许景澄挑眉，似笑非笑：“想让我抱你？”
陆昀乖乖点头，走到他身前，被揽入怀中，还轻轻蹭了蹭他的肩颈。
许景澄低声叮嘱：“广南是我父亲当年领兵之地，卫所多是麾下旧部。虽有荒废，却还不算太糟。你过去之后，别想着证明自己，大胆用我的势，知道了吗？”
“至于农人、粪土、草肥、农具、种子、银钱……你所需要的一切，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到时会有人与你对接。来，把这个拿上。”
他解下随身佩戴的玉佩，递到陆昀手中。
旁人眼中，这玉佩或许只是昂贵稀罕的玩物。
但作为许景澄的暗卫，陆昀心里清楚，这一枚玉佩能调动多少资源、多少人手。
“主人，你为何对我这样好？”陆昀低声问。
许景澄伸手揉了揉他的发，动作温和，语气却笃定：“我说过，只要你听话，我什么都会给你。”
陆昀垂眼，心底却翻涌起惶惑：“那主人会不会觉得我太没用……”
他总忍不住乱想。
因为许景澄总是把一切都替他安排妥当，自己所有的道路与资源，皆是主人所赏赐的。
若有一日，主人不再要自己，该如何是好？想到此处，他不自觉攥紧拳头，指骨咯吱作响。
许景澄看着，眸光一冷：“所以，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陆昀喉头一紧，忽然抬眼，带着近乎渴求的神色：“景澄，你能……吻我一下吗？”
许景澄俯身，轻轻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动作宠溺。
可陆昀的眼神却掺杂着挣扎。
他心中有个巨大的疑问与恐惧：再过不久，就是许景澄的加冠礼。那份与顾昱的婚约该如何？主人此时遣他远赴广南，是不是因着此事？若等他归来，主人与顾昱已成婚，他该如何自处？
陆昀不敢问，甚至不敢想象那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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