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带上林姗姗,不如说是林姗姗带她两。
回粥铺后,林姗姗交代了要去北村救灾的事,安排了马车运送粮食。就这样,三人马不停蹄赶上了去北村的路。
金水镇地处偏僻,原生住民很少,大多是被京师和其他地区流放来此。北村因为人员混杂,历代都很难管理。
梅疏石上任后,也有过动陇洲的想法。譬如莲都对陇洲的一对一帮扶,风岐一家人有两次提出在陇洲修楗尾堰都由他一手推进。可是短短数十载,莲都变成了日南,东岭曾经天时地利的四渠漕运到了陇洲一击便溃。
钱灵雨:“四渠?那是什么?”
林姗姗:“姑娘没听说过吗?彼时日南和新鸣还叫莲都。陇洲、新鸣、日南和云冲的河流皆经东岭,风氏一族披山通道修四渠,成就了东岭如今的繁华。”
林姗姗停顿片刻,接着道:“从全局来看,这四渠和河流走向,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陇洲为凤头,新鸣一脉是凤羽,其余两地乃凤尾。
“后来,因为一些事……莲都彻底分/裂,新鸣划归缙泽,到东岭的漕运被截停。被砍断了翅膀的凤凰,再也无法自由飞翔。”
十多年来,陇洲的难题无一可解。梅疏石的坚持,仿佛白日枕梦,终究是泓水上的一摊泡影。
一/夜颠簸,钱灵雨是在车上睡的。恍恍惚惚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个女子一直在哭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擦不干,嘴里还念叨着本该、赎罪什么的。
清晨的薄雾将人冷醒,她擦了擦脸,擦到一片冰凉。
这倒是奇了,明明是梦里的女子委屈,哭的人却是她。李涉喊她下车,钱灵雨活动了下酸痛的脖子,跃下马车。
然后,便见到了林姗姗说的“触目惊心”。
《鸡肋编》有言靖康国难,字字泣血:“人/肉之价,贱于犬豕。肥壮者一枚不过十五千,全躯暴以为腊。”饿殍遍野,为果腹,便有了两脚羊肆,易子而食。人有双足,因而隐称为两脚之羊,作家畜论价售卖。老人叫“饶把火”,需要多添柴火烹煮;年轻人叫“不羡羊”,味道与羊肉无异;孩童叫“和骨烂”,如其名,肉质鲜嫩,煮之即烂。
今夏凶年,泓水东溃,又遭虫灾、疫病,北村哪里还算什么村子,分明是吃人的炼狱。触目惊心不是一幕,而是处处。她每往里走一步,便明白一分什么叫史书里写的“死者相枕于路”。
树皮被扒光了啃,树皮被啃完了,就啃观音土,吃树叶嚼草根。活着的人皮包骨头行将就木,被抛弃的幼孩哭着走了一路,不知道走到哪儿去。
林姗姗忙着搭建临时粥铺,指挥人一包包往下扛粮食,准备大缸桶熬粥。
好几日忙着粥铺和救人的事,无暇顾及旁的。一日,和林姗姗交易送粮的富商加派人马协助,钱灵雨才稍微得空,抽时间去趟河壖边。
秋季的泓水不似夏季湍悍,迈入枯水期,径流量减少,河床裸/露,冲溃的堰身残桓清晰可见。
钱灵雨左瞧右瞧,上瞧下瞧,无奈专业不对口,就像一般人对着资产负债表,连资产等于负债加所有者权益的公式都不知道,瞧不出太多所以然。
抓耳挠腮之际,走来个穿破布衣裳的拄杖乞丐,自来熟道:“看泓水?噫,泓水好啊。”
他疯疯癫癫的,拍手称好:“一看炸了个大窟窿。大窟窿!大窟窿!吃得下老陈家的大黄牛。大黄牛,真可怜。”
“他叫周刖。是从京师流放下来的,据说来的路上就已经精神不正常了。”林姗姗介绍道,“他说话颠三倒四,不招惹他就没事。”
“啊呦,姗姐儿你来啦。”
周刖笑嘻嘻的寻了块地坐下。他的右脚受了刖刑,空荡荡的。
林姗姗点点头,敷衍着回了句:“嗯。你吃饭了吗?”
周刖嬉皮笑脸道:“吃啦吃啦。老杨家把他儿子煮啦,切得细细的。我闻到香味,他就丢一块儿赏我啦!”
周刖绘声绘色的说,拄着拐杖给她们表演。钱灵雨看了一会儿,被林姗姗拉了过来。
“别听他瞎说,你不是要看水堰?咱们去前头看,我请了位老熟人带路。”
“看水燕?哪里有水燕?我也要去看水燕!”周刖立马跳起来,撒泼打赖。
“你瞧了作什么?你离这地儿远些,小心掉下去。”林姗姗训着,不叫他跟来。周刖就跟狗皮膏药似的,黏在身边,怎么扯都下不来。无奈之下,林姗姗只好无视他。
没过多久,林姗姗说的老熟人就赶来了,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中年男人,当初号召乡亲们修水堰的领头,陈老三。
当年为建水堰,各家各户须出一名青壮力,没有儿子便出女儿。
建成堰,死十三个人,伤二百七十一人。陈老三的游说号召,最后不仅害死了他们的儿子女儿,也随着泓水溃堤埋葬了更多家庭。
如今说起这些,陈老三眼中依旧充满躲闪与愧疚。
“第二年,上头说是监修,其实根本没修起来。”陈老三解释道,“上头的和东岭的一直在吵,抵制的乡亲又多。各方推来推去的,竟不了了之了。”
钱灵雨:“所以现在我们看见的堰,还是风岐第一次修的堰。”
陈老三点点头:“是的。”
这么看,她原本计划着和郑邑宰重新治理泓水的事恐怕困难重重啊。钱灵雨思虑片刻,沉沉叹了口气。
“陈老三!陈老三!快来救你的牛哇。”周刖的嬉笑从背后响起。
他跑到陈老三旁边,扯着他的袖子,痴痴道:“你的牛,你的牛跑到水里啦!”
水里哪有什么牛。林姗姗叉着腰,好一顿训斥。一时之间,钱灵雨身旁也乱成了一锅粥。她干脆席地而坐,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好累。”
李涉蹲下来,递了水壶与她:“大人要不回去休息?改日再来。”
钱灵雨喝了口水,笑道:“改日未必能请到陈老三。等他们吵完,我们再往前走走。”
李涉似笑非笑:“以大人的身份,还需请一位普通人?”
“社稷轻,民为贵。我们有活儿,他们便没活儿了?”钱灵雨挑了个古代人能接受的说法搪塞他,撑着下巴打哈欠,“听听故事挺好。他们讲什么?”
“……”
李涉循声望去。陈老三叹了口气:“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牛早死了。”
“不不不,你的牛没死的。没牵绳,下大雨,哗啦啦的,全跑啦!你婆子骂你,我路过,全听见啦。我帮你找牛……”
李涉听了一会儿,给钱灵雨转述:“好像是说三年前泓水泛滥,陈老三的牛不见了,周刖替他去寻。”
“这点小事,居然记这么久。”钱灵雨休息好了,准备让二人停下来。周刖滑稽地趴在地上,钱灵雨去拉他,他偏不起来,还把钱灵雨也拉下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躲好。躲好。”
钱灵雨哭笑不得:“你躲什么?”
林姗姗担心周刖伤到钱灵雨:“姑娘。他又在发疯了!”
钱灵雨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周刖打掉她的手,骂道:“你一招手,他们就看见了!”
“他们?”
周刖屏住呼吸,小声道:“牛跑到这边,把他们的人吓到水里去了!我就躲着……躲着,他们害怕牛,他们要把它冲走,就把堰给炸啦!堰,还有牛,就一起被冲走啦!”
钱灵雨猛然一震:“你说什么!!”
“嘘。嘘。嘘。”周刖同她比手势,“你小点声,你小点声。被发现,会死人的。”
钱灵雨:“你是说,你去帮陈老三找牛,找到了水堰边?”
周刖点点头:“对呀对呀。我找到了,厉害吧?”
“厉害。特别厉害。”钱灵雨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道:“然后你见到了谁?他们为什么聚在水堰边?”
“人。一排人。黑压压的,好恐怖。”周刖继续道,“牛冲出来把那个红衣服的撞下去了,然后,然后情况就失控啦!”
钱灵雨:“怎么失控?”
周刖挠了挠脑袋,匍匐在地上哀嚎:“好大的雨啊,哗啦啦的。哗啦啦的。”
“别管下不下雨了,”钱灵雨拽着周刖,逼问道,“你说清楚,究竟是谁炸了堰?”
“!?”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一震。
周刖缩在衣服堆里不肯露脸,极力摇头否认,道:“不是我!不是我!是他!是他!还有她!”
周刖一通乱指,把李涉三人指了个遍。
“疯子。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陈老三只觉天旋地转,一阵恍惚。他扶住一旁的树,自言自语:“三年前,大水,红衣服的……不对不对,上头不是说,蒋为民抗洪在前,是因公殉职的吗?”
陈老三的泪一滴滴砸在地上。这太不可置信了。妻子抛弃他,老母亲被他活活气死。这三年,有谁知道这三年,他是怎么忍着众人的咒骂过来的吗?
他把一切的罪过归咎给自己,归咎给那位东岭来的风岐司空……陈老三猛的抬起头,推开钱灵雨,攥住周刖的衣领,一遍遍质问道:“你说清楚。你说清楚。求求你。你说啊!”
“炸堰……”林姗姗喃喃道,“这实在耸人听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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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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