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悦不知道陈阿大的死期,但既然燕钊已经被卖掉当太监,想来离那一天也不远了。
在此之前,她还得顶着糙汉的皮囊,按照陈阿大的活法过日子。
那赌鬼除了每日溜去西市赌博喝酒,其它时间都窝在家里。
即使再不愿,苗悦也知道自己必须回去住。
可一想到那四壁空空连个像样窗户纸都没有的破屋,她心里就一阵膈应,不好好改造一番根本没法住人。
当初跟着老贼头,虽说偷来的钱都要上缴,衣服也永远是一身黑,可在“吃”和“住”上,老贼头从不糊弄。
哪怕兜里只剩十个铜板,他也会拿出二个买热腾腾的胡饼,八个去住客栈。
幸而此时的长安商业依然活跃,物价相对稳定,从徐四那儿顺来的两块银铤子,分量不轻,足够置办许多东西。
苗悦直奔西市后身的家具巷。这里不如前街喧嚣,空气中有新伐木料的清苦气味。
她没去看那些雕花繁复的硬木家具,只拣了一家专卖寻常物件的铺子。
“掌柜的,要一张现成的松木榻,不用大,够两人躺就成。再配一张方桌,两把条凳。”苗悦指了指堆在墙角的几件样品,都是用最普通的松木打的,榫卯结构,没上漆,露着木头本色,看上去结实耐用。
掌柜家有驴车,方便拉木头,苗悦直接租用,让掌柜把家具都放到驴车上。
她没急着离开,去了布帛行,扯了葛布,选品质稍好的丝绸下脚料做填充,做了一套被褥,厚实又柔软。
即便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苗悦还是不喜欢硬枕,挑了两个防虫的粟壳枕。
店家见她爽快,脸上堆满笑,手脚麻利地将货物清点出来,还帮忙搬到驴车上。
燕钊站在一旁,看着那辆破旧驴车渐渐被新买的家具填满。
这陌生而充满烟火气的一幕,与他过去阴暗压抑的生活,形成巨大反差。
大件采买得差不多了,苗悦又想起一件要紧事。
她停下脚步,问燕钊:“狗娃,你会糊窗户纸吗?”
燕钊“嗯”了一声。
“我就知道。”苗悦笑道,“你三岁就会捡柴生火了。”
她伸手,揉了下他的脑袋,夸道:“我儿子真能干。”
燕钊整个人僵住,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和夸奖极不适应,脑袋偏了偏,却没完全躲开。
苗悦拉着他朝杂货铺走,声音轻快:“咱家得重新糊窗户,不然晚上冷风飕飕的。”
杂货铺里不仅有各式各样的纸张,还有锅碗瓢盆之类的日常零碎,正好一站备齐。
在店家推荐下,苗悦选了韧性好又透光的桑皮纸。
低头挑选蜡烛时,她被一点莹润的光泽吸引了。
那是一对银耳环,静静地躺在一块深色的绒布上。耳钩纤巧,下面坠着两粒指甲盖大小的海棠花,花瓣薄如蝉翼,层叠舒展,极细的金丝盘出花蕊,当中嵌着米粒般的淡紫琉璃,清雅又别致。
要知道,当贼是很忌讳带饰品的。
现在就不一样了,苗悦欣喜地伸手,拈起那对耳环,对美好事物的本能喜爱,让她忘了自己正顶着一张糙汉的脸。
她几乎是下意识侧过身,对着旁边一块模糊不清的铜镜,将耳环凑近自己的耳垂比划了一下,想看看效果。
铜镜里,赫然映出一张满脸横肉斑疣丛生的粗犷面孔。
一个身材粗壮的村汉,捏着一对俏丽的女式耳环,在耳畔比划,脸上还带了一种近乎“欣赏”的诡异表情……
苗悦一个激灵,猛地将耳环扔回绒布,再转头,正瞧见燕钊张大了嘴一脸惊诧的模样。
苗悦忙清清嗓子,故意粗声粗气地嫌弃道:“啧,也不知道这些小玩意有什么好的,女人都喜欢,戴起来怪丑的。”
店家听见不乐意了,当即反驳:“这位大哥,您这话可不对!‘海棠迎春’是今年长安城里最时兴的!您看这金丝盘的花蕊,这琉璃的光泽,您要是买回去送给娘子,她保准欢喜!”
燕钊垂眼,别过头去。
苗悦见状,叹道:“我……我就是给娘子看的。可惜我娘子……她已经走了。是我对不住她。”
店家听了,脸上的不满瞬间收敛,露出几分同情之色,道:“……您节哀。”
苗悦胡乱点了点头,神情黯淡,说:“再买副碗筷吧,给孩他娘摆个位。”
将杂货铺的收获放到驴车上,有了桑皮纸,还需一把称手的剪刀。
一踏入铁匠铺,灼人的热浪和铿锵的锤击声扑面而来。
燕钊原本沉寂的眸子,倏然有了亮光。
他不自觉地朝那飞溅的火星靠近了一步,目光紧紧追随铁匠的每一个动作。
苗悦买完剪刀,正想招呼燕钊离开,却见他像被钉住一般,专注地盯着铁砧,那双总是带着警惕与疏离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纯粹着迷的光彩。
她心下一动,便也不作声,悄悄站在一旁观察。
燕钊的视线从悬挂着的寒光闪闪的刀剑,落到堆满各式各样工具的角落。
他小心翼翼地摸过几把不同形状的凿子,又掂了掂小锤,最后,拿起了一件造型奇特的物件。
那物件由一根铁杆和一个可活动的拉杆组成,燕钊将它拿在手里反复观看,还模仿起拉动的动作。
苗悦从未见过此物,指着那东西问铁匠:“那是个什么家伙?”
铁匠瞥了一眼,随口答道:“哦,那个啊,是手钻,木匠钻孔用的,小玩意儿。”
苗悦见燕钊对手钻爱不释手,便问,“那个怎么卖?”
“那个可贵,要七百文。”铁匠诚实道,“那件嵌了银线,专给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开蒙,当玩意儿摆弄的,图个精巧好看。咱们自家干活,用不着这么花哨的,不划算。不过寻常手钻店里眼下没有,您过几日再来,五十文钱尽够了。”
铁匠这么说,苗悦倒起了好奇心,凑到燕钊身边,细看那不寻常的手钻。
这是一件铁质的手钻,个头小巧,钻杆和钻帽由精铁锻打而成,接口处严丝合缝,钻杆表面镶嵌着细如发丝的银线,蜿蜒盘绕成繁复的卷草纹。
仅这镶嵌银线的手艺,就称得上工艺品了。
若是寻常手钻,苗悦还没什么兴趣,既是这般精巧的工艺品,她心中便有了计较。
她笑着对店家说:“这孩子实在喜欢,等上几日,怕他心思就淡了。就要这件吧,图个眼缘。”
燕钊吓得松开手钻,忙道:“我不要,我随便看的。”
苗悦拍拍他肩,付了钱,将手钻递给燕钊。
燕钊双手接过,捧着僵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
这也太贵重,太不真实了。
苗悦觉得好笑,看来这份礼物确实送到了点子上。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傻小子,发什么呆呢?仔细收着,别弄丢了。”
燕钊终于相信这真是给自己的,再难掩欣喜之色,低声道了句谢。
苗悦让掌柜将手钻包起来,接着往米粮铺子去。
先称了足量的粟米和麦面,又去肉铺割了几条肥瘦相间的羊肉,一并让店家送到驴车上。
接着,绕过颜色发暗结着硬块的粗盐,指向品相更好的细盐,最后又买了一包颜色白净的白糖。
掌柜一边称重,一边忍不住打量他们。
寻常人家都是买廉价的粗盐或酱菜,白糖更是奢侈。
“这位大哥,买这么金贵的细料,莫非是家里要来贵客?”
苗悦因老贼头对吃食很讲究,习惯性地去购买精细的白糖以及包装干净整齐的细盐,没想那么多。
她含糊地应道:“是啊,孩子好久没吃点儿好的了。”
驴车的木轮吱呀作响,缓缓驶过西市喧闹的街道,行至“瑞丰糕团铺”门前。
苗悦猛地一拍车板,喊道:“停!在这儿停一下!”
铺子橱柜里陈列的并非常见的充饥干粮,而是些造型玲珑的玉露团、晶莹剔透的透花糍,更有做成海棠、荷花模样的酥饼,色泽诱人,精巧得宛如艺术品。
苗悦兴致勃勃指着几样最是可爱的点心,让伙计一一包起来。
燕钊怔怔地看着。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吃食竟能做得如此好看,仿佛不该入口,只合供在案头欣赏。
更让他泛嘀咕的是,他爹挑选这些华而不实的点心时,那份熟练自然,与记忆里为了一文钱都能和人争执半天的爹判若两人。
往日他爹出门回来,若能带两个不掺麸皮的胡饼,已是难得的“好日子”。
村中叔伯去趟西市,也无非是换点粗盐、扯几尺厚布,或是添置廉价的农具。
像这般,买雪白的细盐、金贵的白糖,还有中看不中用的精巧点心……
燕钊不由困惑,莫非旁人家过日子,本就是这般模样?只是自家太穷,从未见识过?
可他又隐隐觉得不对,那种近乎挥霍的做派,那种对精美物件自然而然的欣赏和选择,与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他年纪尚小,理不清纷繁思绪,只能将满腹疑问压进心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爹。
苗悦弓起粗壮身躯,伸出布满厚茧的大手,轻柔专注地接过用油纸细绳捆好的点心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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