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载着苗悦和燕钊,吱吱呀呀地驶入陈家村,锅碗随着颠簸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满车的新家具,在穷困的村落里格外扎眼。
几个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村民霎时收了声,目光黏在那一车东西上,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陈阿大弄了这许多铜板,竟没一头扎进赌坊?”
“你当他转性了?那是卖儿子的黑心钱!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也真舍得,不怕断子绝孙。”
另一人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你们不知道吗?狗娃娘以前嫁过人,狗娃就不是陈阿大的种,要不他能舍得?人家亲娘尸骨未寒,他就急着把人往宫里卖。”
那两人恍悟道:“怪不得,狗娃长得跟陈阿大一点也不像。”
闲言碎语像一根针,刺入燕钊耳中。
他原本低垂的眼睫轻轻颤抖,无意识地攥起了拳头。
苗悦将这些议论和燕钊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阵阵不爽。
她转过头,恶狠狠地怒瞪那几人。
几人见状,不再多话,都低头转身避开陈阿大的凶光。
苗悦用胳膊轻轻碰了碰燕钊:“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们过自己的日子,该怎样就怎样,不用管旁人。”
破旧的土屋前,驴车终于卸空。
苗悦凭着陈阿大的一身蛮力,将沉实的松木榻、方桌和厚重的箱笼一一扛进屋内,额上见了汗。
真正的变化,从燕钊动手时方才显现。
他站在屋中央,目光扫过堆放的物件,没着急动手,先用旧陶盆生起一小堆火,架上小锅,倒入面粉和水,熬起了浆糊。
熬浆糊的间空,他拿起需要组装的条凳,瞄准榫卯接口,或轻敲或微旋,几声清脆的“咔哒”后,一条结实的凳子便已成形。
他一边翻转着手中的桌腿榫头,一边用余光留意着火候,时不时用木勺搅动两下,防止粘底。
待到最后一件小矮柜稳稳当当地放到墙角时,锅里的浆糊也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泡,浓稠得恰到好处。
苗悦也没闲着,她将桑皮纸一一裁好,按照位置摆在地上。
糊窗纸的工作自然是燕钊的。蘸浆糊,快速涂抹,将桑皮纸对准位置,从上往下一按,再用干净的软布轻轻抹平,一气呵成。
原本破败漏风的窗户,很快被平整的窗纸覆盖。
苗悦整理着新买的锅碗瓢盆,忍不住连连称赞:“狗娃,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在两人的协作下,破屋很快焕然一新。
松木榻靠墙摆放,铺上了厚实的新褥子。方桌和条凳安置在窗下,上面摆着崭新的瓷碗和木筷。矮柜里叠放着衣物,墙角堆着米粮。
简陋,却整洁有序,充满了生活气息。
苗悦还发现了一个完好的旧陶罐,扔了可惜,于是到外面采了一把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插进陶罐中。
她捧着这罐野花,笑着问燕钊:“你看这个摆在哪里好?”
燕钊停下动作,抬起头,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最后指着方桌一角靠近窗户的位置。
“放那儿吧。”
苗悦依言将陶罐放好。
余晖透过新纸,柔和地照亮了那一簇生机勃勃的野花。
苗悦有了一种安顿下来的踏实感。
“像个家了。”她满意地看着这一切,拍拍手,“走,做饭去。”
燕钊应了一声,到灶前引火添柴,动作熟练。
然而,当他站起身,看向案板上那一大块新鲜的羊肉时,却愣住了。
整块肉带着骨头,肥瘦相间,分量十足,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庞然大物。
他攥着刀,犹豫着,不知从何下手。
苗悦走过来,见他束手无策的样子,立刻明白了,这孩子怕是连肉都没正经吃过几回,更别提炖肉了。
她接过刀:“你手腕还有伤呢,我来。这肉啊,得先把骨头剔下来,切成这么大块……”
燕钊在一旁看着,不时递上盛满清水的木盆,又按照吩咐将洗好的野菜切好。
苗悦一边翻炒着锅里的肉块,让油脂的香气弥漫开来,一边不忘描绘她构想的美好未来。
“等将来你出息了,得圣人重用,封个大官,天天都有肉吃。”她笑眯眯地蛊惑着,“还不用自己动手,御厨给做得妥妥帖帖,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她取出白糖,放了点在肉中,瞥见认真切菜的燕钊,起了逗弄的心思。
“狗娃,白糖可甜啦,来尝尝。”
燕昭眼神中透露期待,却不敢动作。
苗悦笑着伸出自己的手指,在白糖上轻轻蘸了一下,随后放入口中,用眼神示意燕钊也可以这样做。
燕钊顿了顿,终于缓缓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在糖上蘸了蘸,然后将手指放入口中。
刹那间,甜蜜在舌尖绽放,他眼睛微微睁大,脸上终于露出了属于孩子的天真愉悦的笑容。
苗悦笑着看他,重新盖上锅盖。
“一定要盖着盖子炖肉,尤其这种大块的,时间要久些,至少一个时辰,这样肉才软烂。”
炖得差不多了,苗悦从锅中夹起一小块肉吹了吹,递到燕钊嘴边,“尝尝咸淡。”
燕钊迟疑了一下,听话地张开嘴,鲜美滋味在口中化开。
“好吃吧?”苗悦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去把碗筷摆上,快好了。”
新买的瓷碗盛着米饭,中间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炖肉,炖肉的香气,与新家的木料味、糊窗纸的浆糊味混杂在一起,奇异地编织出家的暖意。
苗悦拿出多买的那副碗筷,也盛上了满满一碗饭,郑重地在桌子一侧摆好。
她收敛笑意,换上沉痛的神情,对着那副空碗筷,声音低沉地开了口。
“孩子他娘啊……”她重重叹了口气,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头,“我……陈阿大!对不住你啊!我陈阿大混蛋,不是个东西,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还……”
她哽咽了一下,抬手用力抹了把脸。
“你走那天,我浑浑噩噩的,多亏了圣人,他骂醒了我!男子汉顶天立地,要精忠报国,为圣人效力,这才是正道。我陈阿大错了,我悔啊!你放心!以后我一定好好待狗娃,再也不赌不喝了!你看看咱们狗娃——”
她拉过燕钊。
燕钊原本低着头,猛然被拽,不由皱眉,紧抿着唇,绷起一张脸。
苗悦对着那碗饭,自顾着说:“他长大了,又懂事,又能干,心里……心里更是亮堂!等狗娃得了圣人重用,立了功,受了封赏,一定求圣人给你请封,让你在下面风风光光的,到那……”
燕钊忍不了了,他抬起头,打断了苗悦的话。
“爹,你别说了。”他看着苗悦,声音清晰而平静,“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为圣人效力,建功立业,光耀门楣。”
苗悦愣住。
成功了?这才几天?这孩子就已经被洗脑成功了?她的策略果然有效!
苗悦压住内心的激动,绽放出无比欣慰的笑容,忙又转向那碗饭。
“孩子他娘,你听见了吗?狗娃多有出息!你就等着享儿子的福吧!”
苗悦热情地夹了一大块炖得软烂的肉放到燕钊碗里。
“来,多吃点肉,正长身体呢!”
饭后,桌上杯盘狼藉,油脂在碗壁上凝成白霜。
苗悦要刷碗,燕钊不肯,直说这点伤没什么。
再争下去,陈阿大就太不陈阿大了,想着碗不多,苗悦就随他去了。
燕钊默默地收拾碗筷,抹净桌面。
他很平静,既没有对罕见肉食的留恋,也没有对父亲肺腑之言的感动。
碗筷浸入冷水中,凉意从指尖传来,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
不能再等了。
苗悦哼着歌,铺好被褥,将枕头摆放妥当,褥子与床板贴合得恰到好处。
她已成功在十岁燕钊心里种下了忠君爱国的种子。即使燕昭未来的人生与现实走向完全一致,这颗小小的种子也会深深地影响他。
自己应该可以功成身退了,要是离魂香现在燃尽,她还能躲过陈阿大的死局。
不过苗悦知道这不可能,她成为陈阿大不过三天,按上次的经验算,那离魂香怕是火星还没冒呢。
她得在这个记忆世界中生活十七年,直到记忆世界的时间与现实世界同步。
这么一想,陈阿大还得死,否则她要用陈阿大的身体活十七年。
苗悦被自己想象的邋遢老汉模样恶心到,打了个寒颤。
窗外月色渐高,始终不见燕钊回屋。
苗悦嘀咕起来,她翻身下床,趿拉着鞋,推开房门。
夜风微凉,她裹紧单薄的衣衫,隐约听见柴房那边传来动静。
她循声走过去,借着月光,看见燕钊正蜷缩在冰冷的灶台边,身子紧紧靠着那面漏风的土墙,脑袋歪在硬邦邦的灶沿上,像是已经睡着了。
听到脚步声,燕钊猛地惊醒,辨认出苗悦的身影后,惊疑不定地低声唤道:“……爹?”
“你怎么睡在这鬼地方?”苗悦带上了火气,这孩子的行为简直是在打她的脸。
她不由分说,抓住燕钊,将人从地上拽起来。
“跟爹回屋去!”
燕钊吃痛,下意识想挣脱,但苗悦的力气实在太大,只好默不作声地跟着她往屋走。
“以后不许睡柴房,就睡这里,知道吗?”
燕钊点点头,默默脱掉外衣,钻进被子里,习惯性地缩向一侧,背对着苗悦,一动不动,肩膀单薄瘦削。
想到他刚刚冰凉的手腕,苗悦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凶了。
她轻声问:“被子盖着舒服吗?”
燕钊说:“舒服。”
“被窝里多暖和。”苗悦打了个哈欠,声音带着倦意,“睡吧,有爹在呢,往后都是好日子……”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燕钊低低应了声好,在黑暗中睁着眼。
充了棉帛的被子柔软又暖和,还有一种淡淡的香味。
陈阿大陷入沉睡,呼吸变得绵长平稳。
燕钊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从柜底摸出那五串红绳绑的铜钱。
他轻轻推开房门,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后那座黑黢黢的老屏山跑去,瘦瘦的身影,如一尾义无反顾、潜入深海的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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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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