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清羽那句“回来了”，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苏晚晴心间漾开圈圈涟漪。她站在清冷的月光下，望着廊下那道遗世独立的月白身影，方才在御花园中遭遇圣驾的惊悸、迷途的惶惑，竟奇异地被抚平了大半。这冷宫，因他的存在，不再仅仅是囚笼，更成了一方可以让她卸下所有伪装与防备的、隐秘的栖息之地。
她缓缓走过去，在他面前几步远处停下。月光勾勒出他完美得近乎失真的侧脸轮廓，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邃，此刻正静静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审视的专注。
“姐姐……还没歇下？”她轻声问道，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曾完全散去的沙哑。
慕容清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目光在她微红的眼眶和略显凌乱的鬓角上一扫而过，语气平淡无波，却不容置疑：“遇到他了。”
并非疑问，而是陈述。苏晚晴的心微微一紧，随即又释然。在他面前，她似乎总是无所遁形。她轻轻点了点头，带着几分后怕，将方才迷路误入御花园，撞见萧煜宸与朝臣议事，以及自己那狼狈不堪的“落荒而逃”简单说了一遍。
“……我是不是，又闯祸了？”她有些不安地抬起眼睫看他。惊扰圣驾，无论缘由为何，总归是大不敬之罪。
慕容清羽听完，神色未变，只是淡淡道：“迷路而已，何罪之有。”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颊，声音低沉了几分，“他未曾怪罪，便是无事。”
他的冷静与笃定，像定海神针般稳住了苏晚晴慌乱的心神。是啊，若萧煜宸真要怪罪，当时便可发落，何须等她回到这冷宫。
一阵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苏晚晴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单薄的宫装。
慕容清羽转身，推开身后殿门：“进来。”
他的殿内，依旧简洁得近乎空旷，却比苏晚晴那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清雅气息。空气中弥漫着那股她已熟悉的、清冽的冷梅香，角落里铜兽香炉里吐出袅袅青烟。他引她在临窗的矮榻上坐下，自己则走到一旁的小几前，执起温在热水中的白瓷茶壶，为她斟了一杯热茶。
“驱寒。”他将茶杯推至她面前，言简意赅。
苏晚晴捧起那温热的茶杯，暖意顺着瓷壁蔓延至冰凉的指尖。她小口啜饮着，微烫的茶汤滑入喉间，带着淡淡的回甘，不仅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仿佛连心底的惊惶也被一并熨帖了。
两人一时无话。殿内只听得见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窗外月色如水，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洒下一片清辉。
这份静谧，却并不让人感到尴尬。苏晚晴偷偷抬眼，打量着他。他正微垂着眼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情是一贯的淡漠，可那线条优美的下颌，微抿的薄唇，在跳动的烛光下，却莫名透出一种难以接近、却又引人探究的孤高与……脆弱？
这个念头让苏晚晴自己都吓了一跳。他那样强大而神秘的一个人，怎么会与“脆弱”二字沾边？
“姐姐……”她放下茶杯，鬼使神差地开口，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你……为何会在这里？” 问完她便有些后悔，这无疑是在探究他的秘密。
慕容清羽抬眸看她，目光沉静，并未因她唐突的问题而显露不悦。他沉默了片刻，就在苏晚晴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岔开话题时，他却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避祸，亦是……等人。”
避祸？等人？苏晚晴心中一震。能让他这样的人物都需要“避祸”的，会是怎样的风波？而他所等之人，又是谁？
她没有再追问下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就如同她，不也是顶着“苏晚晴”的身份，在这冷宫中艰难求生么？他能坦诚至此，已是对她莫大的信任。
“这里……虽然冷清，”苏晚晴望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轻声道，“但有时候，也觉得挺好。至少……不用时时戴着面具，担心说错一句话，行错一步路。” 这是她的真心话。在尔虞我诈的后宫，这片被遗弃的角落，反而成了难得的净土。
慕容清羽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月光落在他清澈的眼底，漾开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澜。“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算是认同。
又是一阵沉默。然而这一次，苏晚晴却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名为疏离的薄冰，正在这静谧的、弥漫着冷梅香与茶香的夜色里，悄然融化了一角。一种无声的、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在沉默中悄然滋生，萦绕在两人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悠长而空寂，提醒着夜的深沉。
苏晚晴站起身：“夜深了，不打扰姐姐歇息了。”
慕容清羽也随之起身，将她送至殿门口。
苏晚晴踏出殿门，回头看他。月光下，他立在门内，身姿挺拔，衣袂微扬，宛如即将乘风归去的仙人。
“姐姐，”她忽然鼓起勇气，唇角弯起一抹清浅而真诚的笑意，“晚安。”
慕容清羽显然对这个陌生的词怔了一下，琉璃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但看着她脸上那干净温暖的笑容，他眼底的冰霜似乎又融化了些许。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苏晚晴转身，踩着月光，走向自己居住的偏殿。脚步，是连日来未曾有过的轻快。
殿内，慕容清羽依旧立于门边，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隔壁殿门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递茶时，不经意触碰到她指尖的那抹微凉与柔软。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良久，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畔，消散在带着寒意的夜风里。
心扉，于无人窥见的暗夜里，初叩微响。
而这漫漫长夜，似乎也因这一声微响，变得不再那么孤寂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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