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蘅绾已年过十五,同朝阳公主齐年,便被江帝一旨入宫伴读。
晨醒,宫里来的马车便早早候着了。
正逢皇后千秋,邀她一道前去。
“何娘子,请。”老媪掀开车帷,手掌摊开,撑在她头顶上方半寸之处,迅速打量一瞬,道:“何娘子身姿比同龄女娘们要颀长些,可要当心头冠。”
何蘅绾轻言道谢,弯腰走进去。入目的是两双绣着云纹的丝鞋履,紧接着一阵苏合香味钻入鼻腔。
抬头,面前已经坐了两个女子,想来自是公主的伴读。
怎么说以后也算是同砚,就算再不情愿也不能面上过不去。
想此,何蘅绾便颔首示礼,再坐到空处闭眼假寐。
她自小就不爱与人亲近,除了一起长大的婢子鸢尾,也不甚出门,偶有一年一次的岁首之日,姑母会允她出门散心,也只有两柱香的时间。
与两位女娘同在一辆马车,对她来说,已是这些年跟陌生人挨的最近距离。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铜铃随车轮颠簸发出声响,白绡帘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她们以为何蘅绾睡着了,其中一人开始小声议论。
“她便是何家孤女?这么一看,也不怎样嘛?”后头靠着舆壁的女子嗤笑一声:“书里所写的何将军可是一柄寒枪,三代莽夫出身里杀出来的大英雄…”
她止住语尾,又道:“也是,王家那幺女不也是将门遗孤,还不是个日日寻不到家门的废物,整日只知道为了男人要死要活。”
另一女娘出言轻斥:“嘘!莫要非议他人,是嫌阿爹前几日给你挨的板子少了?”
“长姊…我不说就是!你可别再奚落我了,免得被她听了去,下我面子。”
何蘅绾面不改色继续装睡,直至铜铃骤然噤声,车帘外传来甲胄相撞的清响,不用猜便知是禁军守卫。
看来是到了。
何蘅绾坐在最外面,自是要先下车,抬眸扫了眼,还是侧过身,规矩道:“两位娘子先下吧。”
刚刚那一眼已经看了个大概,为首那女娘穿着极素,连衣身的暗纹都瞧不见,衬得人肤色如雪。
好一清冷淡泊的妙人。
反观后者,周身都是些金饰,四肢只要微动,就会在寂静中撞出哗然声响。
何蘅绾刚上马车,一眼看到的就是她鞋上镶的金丝,抬头便是头顶那明晃晃的赤金钗,沉甸甸压着双髻,上头盘着一团珊瑚珠串与嵌宝项圈。
好好一琼枝玉,非要混于朽木中。
像是把当铺的金柜囫囵全扣在身上般,倒与她犀利刻薄的言语很是相配。
低俗又无知。
如若不是听见她称素衣女娘为“长姊”,何蘅绾是断断不会将这二人想成是亲姊妹的。
不过看这言行举止的差距,九成是同父不同母,想来是一嫡一庶。
“何家妹妹客气。”素衣女娘微微笑,并未挪步,“我是姜府长女姜明棠,这是我的二妹,姜明姝。”
姜家,姜温那老猪狗的女儿,果然,这嫡女的作风同他如出一辙,假的不能再假。
姜明棠见何蘅绾不语,伸臂示意她先下车:“家父敬仰何将军已久,每每想起何将军……都会伤神不已。”
看着她故作黯然失色的模样,何蘅绾没什么表情,微微俯身点头示礼,也不再客气,转身下了马车。
说什么敬仰尊重,当年苍城出事,无一人敢自荐带兵支援,姜温还是在殿前带头反对,全都都找理由推脱。
何蘅绾刚走几步,忽而停住,回头看向她,目光又落在她身后的姜明姝身上,似笑非笑。
“姝妹妹身上佩戴的苏合香太过浓,它止痛效果并不显著,还是少佩戴为好,其次,它亦有活血之用,若日日戴,往后对您孕育子嗣也有影响。”
何蘅绾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神又回到前面的姜明棠身上,道:“如果没记错,姜府夫人此时应身怀六甲,姝妹妹这香味甚浓,一旦沾染便久久不退,若是天天闻这香…对自身和别人怕是不好。”
闻言,姜明棠脸色一白,指尖下意识蜷缩,回头给了姜明姝一眼刀,回过身时又恢复了清冷疏离的模样,轻言细语:“多谢何家妹妹提醒,我阿娘的确有孕在身,现在就让小妹摘掉那香。”
姜明姝面色一白,死死盯着何蘅绾,指着:“你…你挑拨离间!”她心虚地慌了,身上的金器也因气颤而连连脆响,“我前不久被杖责…这才戴身上驱疼…怎会用这苏合香去害大夫人!你少……”
何蘅绾挑眉,打住她的话:“姝妹妹,注意您的言辞。我从未说过你要用这香去害谁,只是让您注意。”
被这话一堵,姜明姝脸一瞬苍白如纸。
见她这般,姜明棠深吸一口气,保持矜持,礼貌道谢:“何妹妹先走吧,我同小妹说几句话。”话音未落,看向老媪:“张姑姑,麻烦您先带何家妹妹前去,我们随后就来。”
老媪点点头,递出令牌,守卫检查无误后,老媪就领着何蘅绾往里走。
后面是姜明棠斥责的声音:“府里那么多好药你不用,偏挑这捞什子苏合香日日戴在身上?”
紧接着是一重重掴掌声。
姜明姝被扇的歪过头去,摇头辩解:“长姊!你宁可信一个外人也不信我?”
“她旧居不出,焉能句句道破!况且连她都看出来你的贼心,那其他人呢?”姜明棠拽下她的香囊砸她脸上,“你是把所有人都当傻子吗!今个儿幸好是被她发现,若是任由你这般去面见圣上和文武百官,外人和官家会如何看待我们姜家?如何看待阿爹?宠妾灭妻?还是宠庶灭嫡?”
姜明姝连连摇头,据理力争:“长姊,你要信我……我怎么可能要害大夫人和我未出世的阿弟呢。”
姜明棠冷笑:“你是没这个心眼,不代表你那蠢笨又善妒的刘氏笨母没这个想法。”
何蘅绾跟在老媪后面,她们的声音也渐渐弱去,似是越吵越凶。
何蘅绾唇角微勾,这苏合香活血药效极强,连连戴上三日便可邪气入骨,看姜明姝那香囊的颜色,想必已有七日。
这姜府的第一灾,要来了。
只可惜,稚子无辜。
但,快哉。
何蘅绾眼眸低垂,面作恭敬,却将周遭事物都看尽眼底。
指尖触及朱门斑驳铜钉,冰凉触感让何蘅绾回想起七岁那年,父亲抱着她骑在马背上。
耳边狂风呼啸着,何震岳说:“皎皎,等阿爹从战场上凯旋,以后便可百年不再起战事,那个时候阿爹和阿娘再好好教你骑马。”
继续沿着宫墙前行,青苔在砖缝间肆意生长。
忽一惊雷,天似降血雨,姑母何氏紧紧握着她的手,声嘶力竭:“你只是个女儿…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什么也做不了!天要亡我何家!是天要亡我何家!”
何氏疯疯癫癫,猛地甩开她的手,冲进院内,抬手,一指苍天,大声咒骂:“若要灭我何家满门,何苦又赐军功封爵位?何苦要这天下人,都记住何家英名!结果还要收走我兄侄的命!”
那年,何蘅绾七岁,听到噩耗,策马狂奔入宫,攥着缰绳的手都沁出血。胯.下骏马驮着她撞开一道道半掩的朱门,身后是宫娥的惊呼和侍卫的追赶。
马一嘶长鸣,在龙御宫前扬蹄急刹,她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滚了几圈,顾不得疼。
未走几步,尖利的嗓音穿透雕花槅门,何蘅绾僵住了。
“陛下啊!何将军与两位公子和三万将士,全都战死苍城!”
这朱门…宫墙。
忽觉喉间泛起苦意。
此刻凛冽的北风,也同那天一样。
老媪带着她,走至龙御宫前,“娘子快进去吧,陛下已经在等了。”
何蘅绾颔首。
殿内群臣已坐,何蘅绾走至中央,行跪拜。
“阿蘅,莫跪!”龙椅之上那人速言,快步下阶走来。
何蘅绾已双膝额头碰地:“臣女何蘅绾叩见陛下,愿陛下圣体安康,福寿绵长。”
江帝双手托住她的手臂将人轻轻提起来,“阿蘅…朕八年前就说过,你是震岳唯一留存于世的血脉,以后见朕不用跪拜。”
何蘅绾不卑不亢:“陛下是天子我是臣,礼数自是不能少。”
“朕说不用就不用。”江帝知道她在抗拒,轻声安抚:“如若没有震岳拼死替朕替这大江守住苍城……”
她抬头看他,江帝的面容被光晕笼的半明半暗,曾经挺拔的脊梁微微佝偻,眼底的神采也黯淡成浑浊的雾霭。
七岁时,在这大殿,同他和这些文官武将,舌战群儒时相比,如今竟少了半生气韵。
也不过才八年之久。
何蘅绾坚持:“陛下,若我阿爹阿兄们还在,知臣女见您不跪,定会打断臣女的腿。”
江帝盯着她,抿唇不再言语,眸底都是怅然心疼,终是松手坐回上殿。
何蘅绾扫了一圈,走向自己的席位。
群臣都携家眷坐着,从她进来到现在,望向她的眼神皆是漠视。
与当年巴结何家的狗腿子嘴脸完全不一样。
何蘅绾心底冷笑,举杯直对向姜温,“姜大人。”
对面的姜温平淡抬眸瞅她一眼,似是在斟酌和评估,何蘅绾一直举杯,面带微笑,双臂伸直。江帝见姜温久久无回应,冷眼睨他,对方这才潦草举杯回应。
何蘅绾轻笑:“八年未见了,姜大人还是这般清峻如松,倒叫人想起那年秋猎时,阿爹带我同您一起纵马跃入深林猎那长角鹿。
怎料您摔下马险些坠入悬崖,好在我阿爹自断一臂救您回营,虽得医士接好,倒是不如从前那般力大了,我额角也因此落了疤。”
众人噤声。
姜温嗤笑:“过去的事了,提了又有何用?倒是你……”
何蘅绾打断他,继续说:“姜大人也伤了腿,八年过去,可好些了?”
姜温脸色微变,他腿伤连自己都忘了是如何来的了,可是多年官场早让他的神情自控的如鱼得水,但还是被何蘅绾这番话说的面露些许愧色,连饮两杯酒掩饰眼底的不自然。
因为她的眼睛,太清澈,太像何震岳。
只是,他还不屑被一小女娃压住脸面和气势,扬袖道:“八年光阴已过,再深的伤也能结痂,再不想忘的事也都成了过眼云烟,若总揪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不放……”
何蘅绾还是打断道:“听闻夫人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待她临盆那日,我定会备上厚礼登门,替我阿爹讨杯添丁酒喝。”
话落一饮而尽,不给姜温回答的机会就转身又举杯,对向左侍郎张兵,右侍郎李闲,“张大人,李大人。”
见话锋突变,一下子落在他们身上,一个激灵。
又对上何蘅绾那双明亮的眼睛,张兵不由得一颤,立即举杯:“几年未见,何姑娘出落的是越发端丽无双。”
旁边的李闲急忙也举杯附和:“是啊是啊。”
何蘅绾点点头:“二位大人同阿爹是官场同僚,私下亦是挚交。阿爹在世时常常向我提起你们。”
“是是是,何将军为人豪爽,我们与之都很交好。”
他们嘴上这么说,额头却不由密出一层薄汗。
何蘅绾笑笑:“阿爹说每每下早朝,都要和你们穿梭于巷陌间,流连于各种古玩铺子,鉴赏青铜古器,品鉴字画,跟着你们,也让他身上多了分文人儒雅,也装那白面书生高声阔谈几句。”
言止于此,张兵的头就开始压低了,反观旁边的李闲,已经抬不起头了。
何蘅绾继续说:“怎料有次来了一批贼人,要取你们二人性命,阿爹一人抗衡,拼命护送你们回府,自己也中了一刀,你们可知,那刀上淬了西域狠毒,他差点丢了命。”
张兵和李闲相视一眼,心下一惊,看样子的确并不知情。
也是,若是知情,江帝自是不会同意他带兵直奔苍城剿杀叛军。
何蘅绾心里冷冷一笑,面上不改:“阿爹一直敬仰二位大人的为官之风,常常说,二位是民心所向的好官,是大江的好官。年年自出钱财开仓放粮,以糙米易精米救济灾民,又严词驳回盐商贿赂,受万民敬仰。”
可八年前,就在这大殿之上,这个位置,皆是异口同声,“陛下!眼下万万不可出兵啊陛下,苍城叛军已然归降,舍何家,十万大军安可留守京城!万一北国再起讨伐,我们如何自守!百姓如何安存!”
何蘅绾那时只有这三个桌案那么高,指着他们:“胡说!北国已签臣属之约,况且北国已送公主入我大江边境和亲,怎会轻易毁约?”
“你小小女娃懂什么家国大事!”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没有我父兄和战士们马革裹尸的在战场上厮杀,尔等能安稳缩在这京城高墙后日日钟鸣鼎食醉生梦死?怕不是要这满桌珍馐美馔,都要拌着敌军的马蹄声咽下吧?”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女娃,这边关战事是离不开何将军浴血,可京城运转离得开我们这些人日理万机?钱粮调度、文书往来、政令通达,哪样不是我们宵衣旰食?你倒说说,若后方失序,前线又能支撑几时?”
“老贼莫要诡辞以乱名!”
“哼,战场厮杀本就是武将本分,若连赴死的这点意识和准备都没有,才是愧对朝廷俸禄,不堪受将士和百姓尊仰!倒是你这女娃,仗着父兄为大江战死的功劳便在朝堂撒野,这等跋扈做派,哼。”
最后,何蘅绾敌不过他们的唾沫星子,自愤离场。江帝依然不顾群臣反对,御驾亲征,领兵支援寻救,最终只被带回残缺尸骸。
何蘅绾拉回思绪,一饮而下,“所以今日我定要替父敬二位。”
张兵久久不饮,不是怕,而是愧!
李闲也面色残红,这些年,何蘅绾就不信,他们当真能在那金丝蚕褥上睡的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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