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暗夜，冷风锈铁。
休伦?史密斯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生命会在一个废弃的矿坑里了结。他懦弱无能，无力解释莫须有的罪名，没有办法洗清落在他身上的诬陷。
这样就算了，居然还被警局的那帮家伙绑到了矿坑里，被割了腕，被五花大绑。
照例来巡查的矿工发现了一帮警员，连忙把他们赶走，留下满身血痕的他在原地乖乖等死。这样也好，大抵能制造他畏罪自杀的假象。
休伦还有一丝生存的意志，他顽固挣扎着，解开了绑在手上的麻绳。他按着流血的伤口，强撑着身体，在黑漆漆的矿洞里摸索，寻找出去的路。
“找到了……”他失血过多，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出去的路被警员堵上了，他只能用手一点点挖开泥土。虽然有很大的几率，在挖出去的时候他已经死掉，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他要出去，出去向阿德勒斯的同乡们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解释这不是自己的错——这是他仅剩无多的信念了，他不想背负骂名离去。
挖到一半，他的气力彻底没了。矿坑里彻骨的寒凉钻进他的身体，止不住的鲜血混在挖开的泥块里。
他心有不甘，一拳重击在泥墙上……奇怪，他好像敲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在绝望之时，一点蛛丝马迹的变动都显得尤为珍贵。即使尚不知道这是福是祸，是更加穷途末路还是绝处逢生。
“棺材……”
休伦疑惑着，手却不受控制的一个劲往棺材上摸，“我果然是死了。”
咔嚓——
突然一声，他眼前的棺材裂开一个口子，裂缝后，一双暗红色的眼睛悄然睁开。在矿坑底部，他却看见了一轮血月。
“一千年，沧海桑田变。”
棺材里的人兀自念道，他一伸手，身前的棺材瞬间化为齑粉纷飞各处。
亚修抓着休伦的脖子，直线位移了十几米远，最后把他一把摁在墙上，不由分说，在他脖子上咬开两个血窟窿，大快朵颐起来。
睡了整整一千年，一醒来就能饱餐一顿，想来也是美事一桩。只不过这小子反应也太平淡了些，怎么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这样显得场面很尴尬……亚修心里哼哼唧唧。
他觉得无趣，尖牙从他身体上拔出，疑惑地“嗯”了一声。
亚修：“你不反抗吗？”
“怎么，你喜欢欣赏猎物死前的垂死挣扎吗？那还真是恶毒呢。”休伦嘴唇泛白，虚弱无声。
这一说，亚修没好气地推开他，眼神在他身上流转，打量着这个奇怪的人类，发现他本就受伤后，眼里的高高在上缓和了几分，随之而来的是对眼前人的好奇与探究。
“你是被人坑到这里来的吧，真不巧，我也是。”亚修摊手，衣服上的领花挂穗自相轻撞，铃铃作响。
休伦实在说不出话，他身上似乎不剩一滴血，残存的意志不足以支撑身体运转，前脚一松，倒了下去，昏迷前嘴硬道：“要你管……”
“我才不会理会你这个人……”话戛然而止，人类带有温度的身体挨在他冰冷的躯体上，像是死火山口的岩石重遇岩浆，未察觉到地球脉搏，便先感熔岩炽热。“我才不会帮人类。”
废弃多年的矿区挖不出金光石，积水的矿洞染了浅层的铜矿，幽绿积水山崖上，一片红榉树林迎着秋意渐红。
穿过万林叶红，亚修回到他从前生活的古堡，怀里的休伦半死不活，他站在门前犹豫着，向前是深渊，向后是见死不救，好事都让这个人类占了，坏人只有他一个人做。
“你的命可是本少爷救回来的，这辈子都别想逃离我的手心……当然，我救你是因为我本身人很好，肯定不是因为别的。”亚修自言自语道。
即使是吸血鬼，他也是吸血鬼里受人排挤的一类，对血液的需求极低。
休伦再次醒来时，头顶陌生的天花板让他一阵头晕，心想天堂也不过如此，圣书里的富丽堂皇是假象，这和人间相似，朴实无华，甚至带着一点灰尘味。
不久后，他发觉事情不对劲，这不是天堂，他也没有死。
他的嘴角留有一丝血腥味，身体虽然疲惫，可大大小小的伤痕一并愈合消弭了。
“不用再看了，我舍命救了你。从此以后，你属于我，不能有违抗。”
亚修坐在窗台上，逆着光，他身体的剪影映在木地板上。他在光中，可无论哪个身影，都晦暗至极。
休伦嘴里下意识又反驳的话，可碍于救命之恩，只能将沉默作为他的权宜之计，咽着气呆愣闭嘴。
休伦：“你是怎么救我的，难道把我变成了吸血鬼吗？”
“这样太便宜你了，不过你想知道为什么都话，可要给我做点事情才行。”
“什么事？”
亚修跳下窗，迈着小步伐走到床边，毫不避讳地牵起他的手，休伦稍微惶恐地后仰，亚修不依不饶，看不惯他的躲避，直接把他压在床沿边。
“看你表现。”
“我不是你想得那种人……所以，不可以的！”他义正言辞拒绝。
亚修屈指弹了下他的脑袋，手上变出一把扫帚，塞进了休伦怀里，“打扫卫生而已，人类不是很擅长吗？你在想什么呀……”
“那你为什么总是压着我？”
“你不乖，总是乱动。”
休伦心里的块垒落下，抡起扫帚开始了干活。他东扯扯西扯扯自己的衣角，带着自己毫发无伤的疑问，打扫起偌大的城堡。
扫到一半，临窗遥望，阿德勒斯的城景在眼前徐徐展开。但在此之前，他没有在城里见过这座城堡，关于城堡的传说流言书上也未有片言。
他收心继续打扫，回眸一望，亚修又坐在窗台上晒太阳，阳光吻在他金色的发丝上，发丝融进光里，没了边界。
吸血鬼不是怕阳光的吗？
休伦呆住，亚修和他在书里认识的吸血鬼差距太大，和这座城堡一样，离奇地出现，浑身上下透着难以捉摸的诡异与疑点。
“我去打扫完了，你告诉我了能吗？”休伦站在他身边。
阳光下，两人像是不在一个世界。
亚修不曾偏头看他，目光遥遥落在阿德勒斯的城墙上，这望中，似有无限的深情，“你想知道些什么呢？关于我，还是关于你，还是关于我们？”
“别在耍嘴皮子，快…告诉我。”
“你可以接受吗？我怕被接受不了。”亚修的手无比自然地搭在他肩上，脸上的笑淡然自得，“如果我要告诉你，你永远属于我，永远离不开我，你可以接受吗？嗯哼——无论怎么，你好像都必须要接受呢。”
休伦斜了斜肩膀，对方的手落在空中。暧昧不明的话语最是难猜，其中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是直言不讳还是拐弯抹角，都难以得出一个定论。
自那以后，休伦停步于城堡。
亚修喜欢玫瑰花，他成了城堡的花匠；亚修害怕虫子，他成了贴身保镖除虫减害；亚修有强迫症和洁癖，他成了管家料理城堡事务……
他一对手脚跑遍了城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伺候着这位大少爷。
山中的岁月是窗前流逝的一段月华，月色的凉还未触及手心，便匆匆座前移去，被烈阳灼尽。
休伦从地下室里搞来一本空白的本子，像撰写花草观察日记一般，一条一条记录下亚修不同寻常的特点。
【 day one 晴天
刚种下玫瑰花种子。
亚修是个奇怪的吸血鬼，他自己说自己不用吸血，可是半夜的时候突然跑到我的床前，恳求我给他吃一口饭……看他可怜，同意了，我是好人。
此人贪得无厌，会乱啃，啧……
day eleven 大雨
玫瑰花幼芽被雨淋坏了。
得寸进尺的亚修，不经过我同意爬上我的床，趴在我身上咬了起来。半夜起床发现脖子上的孔加深了，他还恬不知耻地躺在我身边安稳睡觉……
生气，他越来越放肆了，不能惯着他了。
day 不记得了
玫瑰花快开了。
昨天偷偷溜出来城堡，被狼追了，差点掉下山崖……
被亚修救了回来，他是个好吸血鬼，虽然把我大骂了一顿，晚上还用用力的咬了我……算了原谅他吧，我也是好人。
day 似乎日期不重要了 阴天
花开。
我跟亚修说，想要下山回城里采购物资，他有些犹豫，最后拒绝了我的请求……
拜托，可恶的亚修真的把我当成自家的仆人了吗，问他为什么，他迟迟不回，拉着我去看玫瑰花去了。
花很美，他的眼睛和玫瑰花一色，我分不清谁更炽烈。
day by day
玫瑰花一季又一季。
今天修理花圃很累，我抱怨道：“要是变成吸血鬼就好了。”亚修一拳打在我脑袋上，说吸血鬼一点都不好……他很生气，不知道为什么。
day 一百年后吗？
这是什么意思？ 】
休伦站在阿德勒斯的街道上，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陌生诧异，贯通小镇乡道似乎更长了，磨坊边水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塔，高塔上镶嵌着一个圆盘，每隔一段时间，一声钟响响彻小镇。
人们来来往往，他站在街角的屋檐下，路过的人瞧见他复古的衣裳，还以为他是剧院里跑出来的演员。
他偷跑下山，想着给亚修买件东西。
到商店时，掏出的货币却让老板吓了一跳，“小伙子，我这不是中古店，不收这种货币的。”
休伦还以为老板在开玩笑，这是他全部的身家了，他以为老板嫌少，不愿意卖给他，遂放弃转战下一家，临走前多问了一句，“现在是几月几号？”
“1xxx年6月9日，小伙子别记错了。”
阿德勒斯是他的家乡，此时此刻，他走在街上，却仿佛淋到了异乡的雨。
一切发生太突然，他和亚修在城堡住了一段时间，多长，多短，一幕幕算尽也不过短短一年，一季玫瑰花的时间。
雨越下越大，他无处可去，只能走到钟塔下躲雨。坐在钟塔下的台阶上，和躲雨的鸽子一起看大雨打湿城市。
雨水很快淹没街道，黑夜点亮了万家灯火，城小镇渐渐镜像化，在他脚边的水面上映出另一副模样，晦暗夹杂着温馨的灯火。
还在思索着，休伦忽然觉得身体里燃起一阵火焰，这不是愤怒，他也没有生病。
他把自己从膝盖里抽出来，抬头看见亚修的皮鞋，光亮的鞋面粘上雨水。
亚修说过，他最讨厌下雨天，大雨会淹没一切，包括他所爱的事物，会淋湿所有，连感情在也其中。
“你后悔吗？如果后悔把我从土里挖出来，现在大可以跟我说，我可以送你回去。”亚修伞向他而倾，任大雨淋湿自己的身体。
“回到哪？”
“回到没有的时间，回到你和我的命运没有被连结的那一天”他蹲下身，想要去触碰他的眼眶，“这样……你的时间和生命，就不会被我拖累。”
休伦抬起头，看着无数灯火中那一抹暗红，“我说我要回去的话，你会伤心吗……那你怎么办，又要呆在棺材里，等下一个百年，下一个世纪，等别人来把你挖出来吗？”
“不必为我考虑……我知道了，我这就送你回去。”
休伦从未见过如此卑微的他，一把抓住亚修抚上他脸颊，为他的不争愤恨。
“你之前不是很强硬吗？为什么现在这样低声下气，还是说你是傻子，听不懂我的话……还是说，你心里认定我会离开，认定我不留为你留下？”
“对不起……”
“为什么会这样认为，亚修你是木头吗？整天对我说一些暧昧的话，但一点都感受不到我的心意吗？”
“对不起……”
亚修挨在他腿上低声抽泣，休伦说不出一句话，他知道这个大笨蛋的迟钝，他不能要求一个死去了多年的少年了解人世间的爱恨情怨。
前天晚上，他写日记时无意间翻到了本子的最后一页，才发觉这本本子早有主人。本子的扉页上写着“亚修?德古拉”，他在那本子里走完了亚修的一生。
十七年……
准确来说是十六年三百六十四天。
【想要一颗和自己眼睛一样颜色的宝石，这样就能透过宝石看清自己的眼睛，看清眼睛里有没有父亲希望的赤诚。
我不希望有，如果明天还能写日记的话，我就偷偷跑到山下买一颗……父亲总是对我厚望太深，我不能全然接住。】
休伦想起他问过亚修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变成吸血鬼的？”
亚修总是云淡风轻地回答，把人世间的一切苦痛排除，给自己留下从容淡定，“父亲和吸血鬼签订了置换协议，用我的鲜血换吸血鬼在阳光下行走，就这样，是不是和你想象的不同。”
“为什么不反抗。”
“在想什么呢？我是在棺材里听见他们的计划的，那木桩已经深深插在我的胸口里了，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们要为我办生日宴……不许笑话我。”
他怎么会怪罪他，怪罪他的坏脾气，责怪他动不动咬人，谴责他少爷脾气爱使唤人。这些所有，他早在梦里骂过无数遍了，天亮的时候便放下不再追究。
“亚修，你抬头看。”
休伦的指尖上挂着一串红宝石，透过宝石，他看见亚修的眼里的颜色，暗红的比宝石更加深邃。
他接着说道：“该死的亚修，你猜我为什么下山。”
“你偷看我的日记。”
“正常人不会从本子后面开始写日记。”
“你想说爱我的时候，也可以直接说，不要添油加醋责怪我。”
“你强词夺理。”
“我心甘情愿，你偏爱所致的，都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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