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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幽篁里

已快入夏,夜深风舒,如墨般浓重的黑笼罩着山林。乌茫茫间漫天蝉鸣不休,教人难以入眠。

少女躺在玉簟上还是燥热难忍,绢衣都黏在背上,濡湿一片。几番辗转,心头诸事像是被碾到了一块儿,越发烦躁不安、愁绪百转。

雕花素屏那头倏地亮起一豆灯火,光火徐徐渐近,绕过素屏。男子手执莲状铜灯朝床边走来。

他走近,见少女脸色酡红,光洁的额头沁出细密汗珠,连带着颈项也耀映着荧荧火光。

曼姝仍固执地阖着眼眸,她感受到微光,也听见动静。可却不想回应,她只是想安稳睡去。

床边的人未说话,须臾,执灯离去。屏风那头传来盥洗的水声。不一会儿,光火再次靠近,有人坐在了床沿,带来一袭风。

浸透凉水的布巾轻拭着曼姝的脸,一路至脖颈。继而绢衣的衣带被解开,玉汗津津的肌肤没了束缚,有一瞬间的凉爽。

外头蝉噪不消,屋里岑寂得出奇。

冰泠泠的布巾细微地擦拭身上汗水,曼姝倏地睁开眼,后头四方桌的铜灯火光摇曳,男子坐于身边,垂首低目,神色好似隐没于晦暗,竟辨不分明。

他见曼姝睁眼,也无甚反应,只淡然道:“公主,衣衫都沾湿了,该换一身。”

“……嗯。”少女用有些干涩的喉咙无力地回应。

……

慕浮生取来一件蝉纱翼的寝衣,绢衣脱下落在地上,像一滩快融化的碎雪。

少女通身的汗都被擦尽,才换上干净寝衣。如绸缎浓稠的发倾泻,映衬得她容色苍白。

最近几日,越发难熬了。

“公主,药不得再用了。”男子道。

“明日御医又要过来,若不用,岂非前功尽弃。”曼姝凝眉瞪着他。

三个月,她已经装病三个月。本欲以此唤起母帝疼惜,不要再迫她成婚。

可母帝那边仍执意缔结她与霍家的婚事。

甚至还派了霍兰因去府邸探视几回,她俱是没允其入屋。

果然,霍兰因根本就是母帝早早定下的人选。许是瞧他模样出挑,便觉得她该喜欢。

那何不直言之,还要霍兰因几次三番地在她跟前做戏。如今想来,那日斗香,大约都是有意安排好的。

就为了安抚霍家,母帝竟做到这等地步。她这个女儿算什么,算一件厚礼?赔给霍家?

一旦去想这些事,曼姝的灵府都生疼,可她做什么都没用。饮那伤身假病的苦药快百日,仍无法扭转。

慕浮生说,那药方会令人脉象一时混乱,犹似邪热闭遏,体虚亏损。

算不得大病,却是需要静养的。

御医每日都会去公主府望闻问切,故曼姝需每日饮下那混乱脉象的药。

时候久了,便闹得肝火上逆,时常头疼,几近假病成真。故而上个月,曼姝不得不求得母帝应允,搬到了这座静渊庵安养。

静渊庵位于金临城外,是毗邻的归州城地界。

此处幽僻,暗牖空梁,又是佛门之地。金临城不少贵女会在此地静修养性,通悟佛法。

曼姝此来,安养倒是其次。只不过是为躲避御医看脉。

母帝原是命一女御医同来,曼姝自是拒下。称不过是须安养调理的病症,并无大碍,不必御医随行。

可御医每隔五日还是会来一趟。

装病虽未教母帝罢了与霍家的婚事,可因她病了,这段姻亲也不得有何进展。

故而唯有继续装着,隔几日须继续喝药。只是那药性热,她肝火旺盛,上行不下,现在暑气渐浓,即便住在山里,仍燥热难耐,接连几夜曼姝都会被热醒。

窗牖被打开,凉飔窜入,吹得少女青丝飞扬。慕浮生又将纱帐拉拢,他站在外头,只望见隐隐绰绰的一抹身影。

“公主若有吩咐,随时唤我。”

曼姝盯着那清癯的轮廓,心中莫名有些不快。她刚刚不愿停药,慕浮生便未再劝。照理他这是识趣,可曼姝就是没由来的不悦。

“本宫要你退下了?”少女质问着。

“……”

“陪我睡。”

……

近三个月,慕浮生几乎日日伴着曼姝,莲金乔、银蕊都甚少近身伺候。

曼姝愈发离不得他,可这几日仓皇入夏,实在是燥热难耐。二人共睡一榻憋闷不已,曼姝这才命慕浮生宿在了屏风外的罗汉床。

玉簟蕴凉,窗外不时涌入夜风。少女闭着眼睛,身上黏腻的汗也都被擦尽,这会儿舒服多了。

曼姝不由得又朝身侧男子靠近一些,那边似有察觉,伸来臂膀。少女轻车熟路地枕上去,男子另一只手探来,把青缎百香枕掷到了床边的月牙凳上。

隔着碧纱,外头蝉鸣震天,似喧嚷着酷暑已至。

少女却安然地闭上眼睛,男子灵府跃动平缓,隔着薄衫,也能感知到其身上温热。

前几日她嫌恶,可历经阔别。好似也没那么热了。

混杂皂荚香气的熏檀味萦绕于周遭,这是……慕浮生的气息。

……

少女已然睡去,慕浮生耳畔能听见细微的鼾声,蝉噪好似变得悠远。

侧脸望向窗牖,玄度朦胧,竹影扶疏。仅窥一隅,便知此外是片竹海,幽篁静谧。

像极了他曾生活数年的山里。

在那座远离尘嚣的小小寺庙,他所居的小屋,就坐落在山间竹林。

每至夏时,尚且年幼的他就是望着相似的竹影、听着一样的蝉鸣,汲取一线月辉的光明,驱散心中孤寂。

那段记忆好似亘古以前了。

慕浮生移开视线,目光看向身侧少女。她的发黑如重墨,月色漫过碧纱倾洒其上,浮光跃然。

乌发映着月的光晕,衬得少女肌肤莹彻。酣睡的她再无那股凌人之气,静若幽昙,眉眼竟也透出几分温婉。

少女紧贴着他,玉肌灼热,忽地黛眉敛起,好似困在了梦魇。

男子抬手,从床头的缝隙取出一把檀木折扇,朝少女扇风。

香风阵阵,少女若蹙的眉间渐渐舒展,似从噩梦挣出。

……

日头正盛,曜金钻过层层竹枝,斑驳细碎地洒下。

竹海荫蔽,较之别处算得凉爽。曼姝斜倚在竹榻上,胳膊撑着香案素手支颐,云纱广袖堆在肘处,露出一节藕臂,腕上的冰种满绿翡翠镯子湛碧盈透,衬得手腕腻如琼脂。

银蕊坐在一旁方杌上,用缂丝花月团扇给曼姝扇风。

“公主,待会儿喝酸梅汤,要配什么糕点?”银蕊问道。

今早宫中御医又来庵中,公主本欲再饮那混乱脉象的药,故而天光未亮时,银蕊就起来熬药。

刚生火,慕公子就来了。他道,这药公主连服数月,再用恐伤及身体。又教她取出几味药,再多熬些时候,公主喝时便不会察觉。

银蕊这些日子也是忧心公主身子,所以自然照着慕公子所言减了药。

公主果真未尝出差异,连御医来了,也未多言,只默默开了药,道公主须安心静养,不宜多思。

说辞与以往差不多。

其实公主饮那药致肝火甚旺,即便不用药,那脉象大抵也是需要安养的。

可公主许是有与陛下置气的意思,便不顾及身体,肆意用药。

公主这些日子胃口也不好,银蕊总会备下各式点心,希冀公主多吃几口。

“不想吃。”榻上少女喑哑着嗓子说。

闷在这庵里一个月了,每日闲闷无趣。有时想去附近镇里游逛,却也惧热,浑身又常乏力,心神焦躁。

所以一个月也仅出行两回。

这几日都是拘着,腿脚活动得少,更是难受。不如下山走走。

“唤慕浮生来,要他别做酸梅汤了,下山去。”

……

归州城也是通都大邑,物盛民安。而静渊庵坐落在城郊的山中,一下山便是隶属于归州城的镇子。

曼姝步行下山,至山脚时已双足虚浮。她以往体质极佳,就是饮那药的缘故变得如此娇弱,都怨霍家!

因没了气力,慕浮生便背她前行,至一处茶馆方才入内歇息。

“霍家人都是祸害!”曼姝入座后,摘下帷帽,玉肌蒙了层细汗,“害得本……我在这养病,连马车都坐不得。”

静渊庵里头的师太受了母帝的命,并不允她私自出行,只得从后面偷偷出来,连马车也无法备下。

慕浮生只静默地用热水将巾帕濡湿,拭去少女面上汗珠。

因二人容姿不凡,在这镇上的小茶馆里头实在惹眼。引来不少食客的注目,这其中大多都是贩夫走卒,都毫不遮掩地、直勾勾地盯着身为女子的曼姝。

曼姝哪里被这般无礼地瞧过,她本就愤懑难消,当即喝道:“都看什么?”

这一声颇具天家威严,惊得那群食客当真都不敢再瞧。此地在金临城脚下,曼姝这等气韵,怎么瞧都是都中贵女。

他们并不敢招惹。

曼姝见这群人都不再看来,心中才稍感舒坦。对慕浮生道:“前头好像有卖寒瓜的,你去买一个来。”

慕浮生受命去了。

茶馆徒留曼姝一人,她望了眼大口茶碗,碗底结着茶渍。她微微蹙眉,忍着干渴不去喝。

这时,有人走来,一莲叶的新鲜樱桃被呈在桌上。

“姑娘,这是我家主人给您的。”

来人鼻梁极高,黝黑瘦小,是个异邦少年。

这少年说完就逃也似的跑开了。

“……”曼姝循着他,见他跑上了简易的踏梯。

这才惊觉二层竟黑压压坐满了人,还都是异邦人。

其中有一青年恣意地坐在围栏边,他穿着赤色月牙纹袍衫,棕色的长发毫无修饰地任性披散,肌肤呈古铜色,五官深邃如雕刻。

碧如翡翠的双眼如鹰隼环伺猎物,直勾勾地盯着曼姝。

曼姝敛眉,这异邦人当真是粗俗,她细细打量着此人,察觉此人袍衫形制是蛮族式样,上头绣满了月牙纹。

蛮族是蔑称,其本名为月族。

而这月牙纹,正是蛮族王室才能用的章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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