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京城南门附近,一小座独栋画坊。
一楼漆黑,二楼窗口有微弱的光芒透出。
申其蓁坐在布置好的隔间内,身上的衣裳也换了一件。
她坐的地方布置特别,一张桌面被一扇暗面屏风隔成两节,坐在桌面对方的人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但屏风离桌面还有些距离,可供双手通过,若是桌面上摆上一些低矮的东西,两方均能看见。
申其蓁亲自准备好一切,坐在屏风后等着施辰。
她幼时在书院时经常缠着施辰,但那时施辰性子比如今还要冷淡些,整日只知道读书习武,对她说的话通常不超过三个字。她那时为了想跟施辰多多接触,简直用尽了一切方法,拉下脸来做了好些见不得人的事。
譬如施辰上课学画,画作都被老师收走,她心想着要私藏,找施辰索要无果,最后只能去求皇帝,让皇帝去找书院中的夫子,假装让他把施辰的画作单独抽出来给他察看,实则是借皇帝的手把那些写着施辰名字的画作收到自己手里。
那时皇帝听了,大骂申其蓁简直没有个女儿样,什么登徒子行径都能做出,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申其蓁被皇帝骂了一通,还是厚着脸皮请求,抱住皇帝的手臂不肯松,皇帝被缠得不耐烦,黑着脸瞪她,最后泄了气,还是应了她的请求。
她把画收回到自己的公主府里,整日观赏临摹,以此想找些话题跟施辰聊聊。
可施辰仍是对她不理不睬的,她后头听镇远将军府的公子说,施辰喜爱一位画师的作品,公主可以投其所好。
她便在京城中开了一家画坊,专门卖那画师的画。
后头有一日,施辰亲自走进了那家画坊。在里间赏画,待上了近一个时辰。此后又接连去了几次。
申其蓁想跟他说话的紧,但迫于无法暴露自己身份,最终才想出这个法子,只在夜晚出现,这时候天黑,她稍作矫饰,再用屏风挡着,施辰便看不出来她容貌。
聊天时她不出声,假说自己无法说话,只在纸上写字,要说什么便将纸条从屏风下递给他看。
起因是因为那画师没有按时交稿,申其蓁害怕施辰在坊里待不了多久,便急忙催着那画师赶紧画完,但还是没来得及。申其蓁便不管不顾将一副半成品挂上去了,放在里间最隐秘的位置。寻常人看不见,但施辰看见了,一看之下便发现了端倪。
施辰瞧了好一阵,向画舫中的小厮打听坊主的踪迹,申其蓁便安排了第一次会面。
那时候她借口画师跟江湖上的纷争有关,她作为画坊的主人,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且自小是哑巴说不了话。幸好施辰没深问,便由着两人这般深夜聊天。
初时申其蓁为避免露馅,只聊些画作上的事情,同他交流心得,旁的不多说。后两人渐渐熟悉,说的话便不止于画作,什么都聊,甚至家中发生的事,也会说上几句。申其蓁也同他开起了玩笑。
她发觉施辰看起来沉稳持重,有时却有些脸皮薄,让人觉得特别可爱。
譬如有几次施辰顺路给她送了些栗子糕,她便知道,这是施辰的阿姐托他买的。每逢这时候,他便会多买一点,给她也带一点。申其蓁会准备回礼,送一盘红豆糕。只是施辰大概不晓得,他的栗子糕是街角买的,而申其蓁的红豆糕却是自己亲手做的。重复了好几次,才做出来一盘像样的,自己舍不得吃,全都送给施辰。
她晓得他阿姐脾气暴躁,跟施辰很是不同,施国公府上借住的表小姐同她关系不好,有时会出些矛盾。要闹到老太太那去调解。
施辰说起这些的时候,申其蓁听得很入迷,她一个人住在公主府,没人陪伴,很少见过这种事,每每发生便觉得新奇。
但碍于这是别人家家事,她不会多问,只是作善解人意的倾听模样。
不过这般好的相处时机,申其蓁不会轻易错过,只是聊天未免不能满足。
有一次她借口自己会看手相,让施辰将手伸出来,她要摸一摸。
她记得那时候施辰沉默许久,然后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坊主是女子吧。”
她连忙在纸面上写下,“相命之人只看命理,不注重这些。”
她等着施辰将纸接过去慢慢看了,期间心跳得极快。
施辰看完倒也没说什么,淡声道:“既如此,便劳烦坊主了。”
他的手从帘子下伸过来,极漂亮的一双手,骨节修长,肤如白玉。
申其蓁瞧着,觉得心要跳出腔外,只顾瞪大眼睛看着,不敢做下一步。
直到施辰出声问:“怎么了?”
她才慌忙将手放了上去。
两手接触的时候,温热感从手心传来,申其蓁紧紧闭上了眼。
她极想显得淡定,耐不住手微微发抖。帘子外传来施辰疑惑的声音,“坊主可是身体不适?”
她身子抖了下,立即将手松开了,埋头快速写下:“晚间没吃好,方才有些不适,现下已经无碍了,还请施公子别见外。
施辰手执纸条,语气认真:“当真没问题了?若是吃坏了肚子,需及时拿药才是,坊主可拿过药了?”
申其蓁写:“已着人拿过了。”
交代清楚后,申其蓁调整心态,继续慢慢抚摸施辰的手掌,只摸了一刻钟,便强迫自己松手。
继而在纸上写着:“公子的命极好,是大富大贵的命,官星入垣,能位极人臣。”
她等着施辰看完她的批命后能开心,对面却没什么反应,似乎听见施辰看完后将纸条折起来收了。
申其蓁便在纸条上问:“如何?”
施辰答:“多谢坊主。”旁的便没有什么话了。
类似的事情还有一些,两人一直维持着在这小小画坊中见面,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六七年。
花朝节当晚他们是约好了的,所以施辰在医馆中说与人有约,申其蓁便没有强求,只因约他的人还是自己。
月上中天,已经到了相约时候,施辰还没有来。
申其蓁便有些焦灼。
酒楼时施辰一走,她便派人在画坊中守着,就害怕他提前离开是想早些赴这个约,但小厮说施辰一直没来。
街上变得冷清,灯盏中噼啪响了几声,申其蓁静坐不动,快成了一座雕像。
窗外有轻微的响声,她比骆言反应还快,推着骆言让她去看,语带兴奋,“是马车的声音,你去瞧瞧。”
骆言都认为申其蓁是听错了,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果真见到一辆马车披星戴月驶来,立即高兴起来,“公主,奴婢瞧见了,就是施大人的马车,他来了!”
施辰来后,在她对面坐下。
申其蓁从帘子下那窄窄的缝隙中透过的黑影看见,施辰理了理衣摆。
申其蓁不能说话,施辰便照常先招呼,“今日过节,坊主可玩得开心?”
申其蓁在纸上写下:“开心,施大人开心吗?”
施辰轻声笑了。
他的笑声让她既愉悦又紧张,有些不安地等着施辰的答案。
施辰将纸张放在桌上,淡声道:“自是开心的。”
她长舒了一口气,又写:“大人身上有酒味,是见过什么人吧。”
施辰答:“适才见过几位朋友。”
申其蓁晓得这朋友应当不是说自己,应该是他酒楼离开后见到的人,她脑海中过了遍,大概推出几个人。
施辰问:“坊主瞧见烟花了么?”
她写:“看见了,很漂亮。”
“与谁一起?”
她写:“只我一人。”
“何不约人?”
申其蓁觉得胸腔中一下一下跳得极重,她拿笔沉思,写:“我孤身一人,朋友很少。”
施辰将纸条拿在手上瞧,和声道:“坊主多外出走走,多见些人,或许能遇见说得来的朋友。”
她写:“可惜我容貌不佳,身体残缺,出去只能招人讨厌,恐怕难交上朋友。”
她以为施辰要安慰她,或者劝她放宽心去,只消走出去,便完成第一步之类的话。
但帘子对面安静了很久,却说:“世人都追求完美,确实是人之本性,无法规避。”
申其蓁心一沉。
“我理解坊主心情,因自身缺陷而招致无来由的厌恶,着实让人痛苦。但其实朋友一词其实难说,世人大多各有各的孤独,与其郁郁寡欢,不如就此放手。”
她写:“可若我就是想呢?”
“只会徒增烦恼。”
这是他性子里会说出来的话,直白又真实,她有些微微的失落,又立即想起施辰的话,便将这心思放下了。
她常年在公主府里,也知道外间对她的风评不算好。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总归这不是她想要的局面。
申其蓁觉得自己没做什么。为何旁人见她就躲。
借这个坊主身份问施辰,他话中的意思,大约是说,有些情况外因大于内因,必然要遇见,无法规避。
于是在纸上写:“我知道了,这是柳公子最新的画作,他托我问问你的看法。”
施辰接过桌面上推过来的画卷,展开仔细看着。
申其蓁更是紧张,只因这画并不出于柳菁之手,乃是她的仿作。
但章是真的。
这几年她月月派人到柳菁那去,同柳菁认识了,她私心想让施辰的画库中有自己的痕迹,便想了个法子,画她来仿,章盖柳菁的章。
若是施辰没发现,便不会知道自己收藏的画其实来自她。
柳菁在威压下同意了。
施辰赏完画,点评了几句,没有什么异常。
申其蓁松了口气。
申其蓁以为方才那话题已经过去了,低头看画的施辰却突然出声,“我可算坊主的朋友?”
她连忙写:“自是算的。”
“那我便放心了。”
申其蓁呆滞地望着搭帘,只看见烛火映照的花纹闪着暗光。
长夜漫漫,两人又说了些话,施辰便告辞离去。
*
次日一早,申其蓁恰巧在街上“偶遇”施辰,邀请他一同用饭。
施辰推拒,“臣还有公务。”
“有公务也不能忘了吃饭,我已经让人备好,不过一会儿的时间,你去吃完便好,本公主不留你。”
施辰不再拒绝,他晓得这样没用。
永乐公主是块狗皮膏药,黏住了就脱不了身,除非顺她心意,才能尽快逃离。要是他再以公务做借口,申其蓁便会说:“本宫要看看是谁,让你饭都吃不了,到时候去父皇面前问一问,饭都不吃还能为我北苍效劳吗?”
申其蓁说到做到,她说要去问,绝不是唬人的意思。
施辰不语,只是一味用饭。申其蓁陪他一起,不时找些话来说,介绍桌上的菜品,施辰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烦躁,会回应她的话,只十分冷淡。
她想起昨晚上施辰轻松的笑意,冷不丁问起:“你同本宫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有笑过。”
施辰顿了顿,答:“臣不会无故发笑。”
“那我逗你笑,好不好?”
施辰将手中的玉著放下,认真道:“公主不用在臣身上花这些无用的心思。臣知道公主的心意……但臣回应不了。”
申其蓁硬着头皮道:“凭什么无法回应?本宫讨你开心,你笑就是了,难道本宫是那种看见笑便要吃人的怪物吗?”
施辰已经用完饭,见她发脾气,拱手作礼后转身就走。
申其蓁着急,想去追又觉得没道理,无可奈何地瞪着他背影生闷气。
骆言来劝她,她愁眉苦脸道:“为什么我是公主的时候他就不愿意理我,分明在画坊的时候,我们能聊得开心不是吗?”她捂住脸,“难道我一辈子只能在画坊中跟他说话吗?”
骆言不知如何答,只能道:“施大人太忙了,并非有意的……”
申其蓁仍是不开心。
尤梦从外间跑进来,有些兴奋道:“公主,您猜奴婢方才看见了谁?”
申其蓁兴致不高,一直看着窗外。
尤梦想逗她开心,故意说的神神秘秘,“公主一定想不到。”
“表哥。”申其蓁面无表情地甩出两个字,尤梦的笑就僵硬在了脸上。
“呃……公主聪慧,一猜就猜到了……”
“青天白日还在酒楼闲混,除了表哥也没有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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