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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霖逸闻

大霖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卯时未至,日光和煦,银杏叶子尚悬着露珠,赶来清安寺祈愿的香客们就已经踏破了山门,蜂拥而至。

“神通广大的神仙婆婆,信士赵谋虔心焚香。”

檀香炉前,膀阔腰圆的赵谋举香过额,恭敬垂首道,“一愿官运亨通,幸得权贵赏识提携;二愿财源广进,金银细软填满账房;三愿……”

身周香客众多,他偷瞄了眼下身,故意放轻声音说道,“三愿我赵谋子嗣兴旺,椒房得雄!”

“贪得无厌!”

数丈之外的银杏树上,徐翊单举一只圆筒,置于眼前,不屑地道:“要是神仙真能实现,她早就下凡自己享福了,哪还轮得到你?”

精诚所至,心诚则灵!

赵谋紧闭双眼,摒除人声喧闹,将心愿默念了一遍又一遍,又俯身拜三拜。次次躬身都恨不得鼻尖碰膝盖,可谓心诚至极!

最后一拜即将起身,他顿感手上阻滞,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往前挪动些许,手持的檀香戳到前人的屁股,三支香通通熄灭。

传言所说,清安寺灵验非凡,心中所念可随袅袅香烟上达天听,祷必有应。

可他的愿望还未飞升就已然湮灭尘间。

赵谋瞠目结舌,耳畔炸响一记雷鸣,他血气翻涌,又恼又惧。

口中忙道“神仙莫怪”,直起腰板就要辱骂这不长眼的前人,光天化日居然敢折了他堂堂工部侍郎的中秋请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刚要发火,赵谋的目光无意地扫过前人衣裳,三个圆滚滚的火洞赫然燎于金丝纹绣的锦缎。

他皱眉蹙眼,仔细一瞧,此人头顶青山白玉冠,腰间左右各佩镶嵌翡翠、琥珀的玉环,连脚上的鞋子也以檀木做底,配用银线描画繁复的如意祥云纹。

赵谋登时泄了火气。

清安寺毗邻京城,高官达贵、富绅巨贾都会亲自来此焚香祈福。他虽官职侍郎,奈何祖上福荫薄浅,在动辄皇亲国戚的京城大多位于人下。

赵谋摸了把鼻子,自认倒霉,碰上了个惹不起的人物。趁前人还未发现自己衣裳被火燎了黑洞,赶忙耸肩佝背,灰溜溜地重新请香祈愿。

秋风忽起,吹得银杏树叶唰唰作响。

徐翊卧在银杏树杈,骨节分明的手指攀上窥远镜,轻微扭转,便将远处赵谋的鬼祟行径尽收眼底。

他冷哼一声,随手择了片银杏叶子,于指尖流转搓弄。

凝视镜筒内的赵谋,徐翊手腕翻转,弹指发力,刹那间飞射出一团银杏叶,横穿熙熙攘攘的人群,精准击中赵谋的后脑。

“诶呦!”

赵谋疼得惊呼出声,他一掌捂住后脑勺,环视周遭,怒目切齿地吼道,“哪个王八蛋暗算本官?”

离他最近的女子被赵谋猝然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否认:“不是我,不是我。”

赵谋见她一身粗布麻衣,不仅打了四五块大补丁,领口袖口还都磨出了毛茬,禁不住嗤笑。

“不过鄙陋不堪一妇人!若不是你暗算本宫,那将身子贴这么近作甚?”

赵谋趾高气昂地高声宣喝,周边不明缘何的香客们纷纷向女子投来厌嫌的目光。

女子失了清誉,羞赧难当,揪拧衣角,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因为人太多了才……”

“赔钱!”赵谋对女子的境遇漠不关心,摊出手,恶狠狠地道,“赔偿诊金!”

女子满腹委屈,霎时红了眼眶,颤抖出声:“诊……诊金?”

“你贴了本官的身子,还敲打了本官的后脑!本官良善大度,才没治你个违逆妇德的罪祸,现在脑子痛得嗡嗡直鸣,当然得去医馆寻个名医……”

余光之下,眼前的女子眼含泪珠,如晨霜打蔫了的野花儿,怯懦柔弱。

赵谋“啧”了一声,眯着眼睛细细打量。

此女柳叶弯眉、琼鼻秀丽,如若施上胭脂粉黛也应是个楚楚可人。腰线窈窕,胸圆臀翘。

许是神仙显灵,给他和这位好生养的小娘子牵了个姻缘线。

思及此,赵谋不禁怜上心头,终于放缓了语气:“怎么?没钱?”

女子咬着下唇,抑住放声啼哭的冲动,一刻不停地猛猛摇头。

美人欲泪,更惹垂怜。

赵谋心中躁动不安,想将女子纳入府中,却头痛为难。

当朝皇帝忠贞不渝,弱水三千仅取一瓢,帝后感情甚笃,引得朝堂内外竞相仿效,而他如今已经婚配一妻……

胸前三柱线香袅袅,怅然间,赵谋倏地鼠眼放光,心生歹念。

他迈近一步,抓住女子的手腕,利诱道:“本官身边恰好缺个日夜侍奉的贴心丫鬟,不如准许你以身抵债。”

“日后若为本官喜添骥子,也可破封于吾妻名下。身为正统出身的官家之后,脱离贫民贱籍……”

一缕微风拂过,不过眨眼,赵谋胸前的三炷檀香齐齐断折,指尖遗留不足三寸。

女子顿时腿脚发软,潸然泪下:“不!不!大家快看,香断了!苍天可鉴,神仙发怒,我是冤枉的!”

“一派胡言!”

赵谋勃然大怒,一把推开女子,掷弃余香,指着她骂道:“你个长舌□□,色诱不成反捏造事实,哪有……嘶——”

赵谋倒抽一口冷气,手背刺痛难忍。他抽回一看,皮肉翻开,两道深可见骨的裂口正往外窜冒血珠。

远处的徐翊单举圆筒,抬袖间又择下几片银杏叶,指尖聚力,乘风劲射而出。

赵谋被手背上的惊悚伤口吓得怔愣,又觉前胸背后传来阵阵痛痒,直到围观群众骇声迭起,人群如水面涟漪般渐次跪地,几百张嘴同时嗡嗡称诵。

赵谋方才缓过神。

他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的华服似被锋利的刀刃划过,赫然乍现三五条长长的破口,冷冽的风轻抚过裸露的肥润皮肉,深深浅浅的血痕纵横交错,鲜血淋漓。反手摸了把脊背,入手滚烫濡湿。

耳边依稀分辨出“神仙莫怪”“神仙恕罪”的话句,赵谋肝胆生寒,通身血液拔凉。

他佯装镇定地问瘫坐在脚边的女子:“是不是你?装神弄鬼以求泄愤?哼!雕虫小技……”

女子涕泪横流,瑟瑟发抖地说:“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赵谋登时头痛欲裂,血气上涌。

日光不知何时隐于云后,天地昏暗,飘洒蒙蒙雨雾。

赵谋双目猩红,恐惧席卷大脑,一定不会是神仙婆婆惩罚降罪,他焚香供养何等虔诚,神仙婆婆怎么可能怨怪于他?

一定是有活人故意设计陷害!

他扫视这片黑压压下跪叩拜的人群,一顶青山白玉冠尤为扎眼。

他大步流星地走去,一边踹开挡路的香客,一边喊道。

“不过就是燎了你衣裳几块黑洞,绸缎离火则熄,又没烧伤了你的胳膊腿,我多赔你几件衣裳便罢!怎生得针鼻儿心眼,青天白日耍弄装神弄鬼的伎俩报复我?”

头戴青山白玉冠的香客被赵谋揪着领口拎了起来,被迫半蹲着身子,疑惑地问:“什么?我不知道……”

赵谋不敢直视香客茫然无知的目光,又怒又恐,当下也顾不得什么身份尊卑,忘却一身伤痛,提起拳头砸在香客面中。

他的脑中唯有一个念头,必须是有人故意设计陷害。

“我不是……我没……”

香客的话音断断碎碎地掺在赵谋一拳又一拳的重锤中。

香客措手不及,被赵谋揍得鼻青脸肿、眼眶乌紫,恼怒居然平白无故遭了陌生人的毒打,气懑难消。

趁赵谋歇手的间隙,扭头啐了口血沫,也挥舞膀子反打赵谋。

徐翊看得兴致盎然。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跑到银杏树下,怀里抱着一沓书卷,扬声道。

“徐公子,今日份的《大霖逸闻》刊登了爆炸消息:太子太师死于大火,罪魁祸首又是长公主林锦!”

无人回应,小沙弥扯着嗓子又喊:“我还寻来了富贵街那位说书人新编好的话本哦!”

小沙弥把沉重的书卷卸在地上,揉捏酸痛的肩膀说:“徐公子别郁闷了,谁让你又跑下山闯祸惹事?这十日你就老老实实禁闭思过,好好养伤,也让师父消消气。”

“哈哈……”银杏树上的徐翊忍不住笑出声。

他在窥远镜里瞧见赵谋被青山白玉冠香客打倒,一身肥肉踉跄鼠窜,躲避拳打脚踢,狼狈不堪。

小沙弥闻声眉头一皱,循着声音仰头望,层层金黄银杏叶子掩映里,徐翊的青衫时隐时现。

小沙弥目瞪口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大张双臂迎向徐翊。

他面红耳赤地疾呼:“徐公子!快下来!徐大人临行前特意交代你不许行危险之事!这么高,一不小心就摔伤了啊!”

徐翊置若罔闻,聚精会神地盯着镜筒中的景象。

赵谋难敌那位香客的反击,被牢牢摁在地上暴揍,赵谋毫无还手之力,连连哀痛求饶。

周边叩拜神明的香客们方才惊觉有异,连忙起身拉开二人,疏散香客的僧人们也陆续挤进事发中心,好言劝解制止斗殴。

一场闹剧谢幕,徐翊看得很是满意。

他翻身下树,稳稳落地,道:“小清宁又来啦?今日又找来了什么书解闷?”

被唤作清宁的小沙弥两眼一黑,怨气冲天:“徐公子啊,你前些日子崴伤的脚踝刚刚恢复,怎这么能折腾,一会儿没看住又上了树!”

徐翊无奈,单腿立着,扭转那只受伤的脚踝,说道:“你看,早就已经全好了。”

清宁别过脸,阴恻恻地说:“这么不安分,早晚卦辞灵验,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卦辞?你指的那句‘阎罗索命,险关难逃’?”

徐翊将窥远镜收入怀中,发现指尖被银杏叶汁染黄。

他蹲下身,悄悄用清宁的衣摆擦拭指头,满不在乎地说,

“不过是江湖算子为了谋生乱扯的胡言,也就诓骗诓骗我父。我可向来不信什么鬼神天命,可那江湖算子委实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便将我困在这清安寺一度十八载,白白浪费青春年华!”

清宁气得两腮鼓鼓,转头看见徐翊用自己新换上的衣服擦手,更是火冒三丈,大力抽回徐翊手中的衣摆。

天气寒凉,汗珠顺着清宁光秃秃的脑袋滑落,浸湿僧衣领口。

徐翊看着一地摞放整齐的书卷,想必清宁为了给他解闷花了不少气力,不禁心生歉意。

“我就是登高试试窥远镜好不好用,不会受伤的。”

“是啊!你埋怨徐大人将你困在小小的清安寺,却对徐大人送来的物什视若珍宝,”

清宁偷瞄了眼徐翊胸口,阴阳怪气地说,“到底是我们这些和尚的不是,一边怕你受伤,小心翼翼地护你安危,一边挖空心思为你解闷,还得遭着数落埋怨……”

“好了好了,是我拂了你的好意。我骂的是那江湖算子,可不是最最好的小清宁。”徐翊听不下去,赶忙认错道歉。

他揽过清宁的肩,将窥远镜递到他面前:“你不一直想试试吗?拿去玩,本公子向你赔罪。”

清宁一扫失落,眉开眼笑:“真的吗?你平时可是宝贝地连别人碰一下都不让,今日这么大方?”

话虽这么说,清宁已经举着窥远镜左张右望,欢腾地围着银杏树绕了几个圈。

哄好了清宁的情绪,徐翊松了一口气。自一摞书卷中抽出一册《大霖逸闻》。

展开首页,浓墨提笔,龙飞凤舞一行“顽劣公主纵火烧死太子太师”格外引人注目。

徐翊念出了声。

“可不是么,”清宁在一旁附言。

“怪不得百姓都说林锦无恶不作、胆大包天,她居然敢放火杀人啊!”

徐翊继续看着逸闻,不置可否:“小道消息,未必真相。”

“没准就是真事,”

清宁反驳道:“民间传闻,林锦顽皮胡闹,打碎祭天礼器触犯天罚,导致边疆战乱不止。今日还有香客祈求边疆休兵罢战呢!我瞧着杀人放火也算作公主的稳定发挥!”

清宁后退数十步,透过窥远镜朗诵徐翊手上的逸闻记录。

“长公主林锦半年前被禁止接受讲学,眼红嫉妒太子,趁中秋日宫婢守卫疏漏、太子太师在书房备课之时,纵火烧毁书房,太子太师未能幸免于难……”

“你看看!这不写得有理有据!”清宁底气十足地道。

“咦?这后面还写,林锦荒淫无耻,与殿前司暗地苟?合?”

徐翊唰地合上逸闻:“小孩儿乱看什么!”

“你脸红什么?”

清宁将窥远镜对准了徐翊的面庞,吵闹道,“我还没看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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