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在重华殿大摆筵席,庆贺姜熠凯旋,殿内一时煊赫,直扰天边皓月。
今夜月明星稀,圆月虽虚一角,但仍旧不扰众人雅致,月无心,人有意,笙歌来叙。
文武百官,皇亲贵胄,世家大族子弟皆聚于此,群英荟萃,他们边饮酒作乐,边赏月作诗,句句不离祝词,对姜熠的恭贺说了一轮又一轮,听得他耳朵都起茧子了。
但他依旧笑容满面,让人瞧不出一星半点乏累,皆以为他甚感欢喜。
上首空了一位,只余太子姜阙在,圣人小酌了几杯便先行离去,留他们这些小辈在此处说笑打闹。
圣人一走,姜阙便成了这里的主事人,他看着下首众人,举起金叵罗邀众人同饮。
饮下一口酒,他才道:“诸位,正所谓美景配佳人,今夜良辰美景又逢五弟凯旋,单是饮酒作诗终是少了些趣味,正好我前些日子得了一批胡姬,善乐舞,今日正好也叫大家瞧瞧如何。”
众人一时缄默,平日便知太子放荡不羁,但着实没想到他敢大张旗鼓地将胡姬带入宫中,并在此明目张胆地寻欢作乐。
也就是圣人离席得早,若是圣人还在此,定要苛责他一番。
但除了圣人,其他人也没有那等身份驳了他的意,只好硬挤出笑脸来恭迎伶人登场。
伶人们身姿曼妙,皆穿着清凉单薄,绮罗纤镂露白肤,勾勒出一身玲珑曲线。
薄纱虽轻巧但表面泛着粼粼波光,正视为一色,旁视为一色,日中为一色,影中为一色,随着她们身姿舞动,登时异光焕彩,引无数目光流连。
九皇子姜辉年岁尚小,不过十五,他看着新奇,指着伶人中间叫嚷道:“瞧!那是什么?”
众人闻言,目光也被引了去。
伶人最当中一人头戴粉红玛瑙步摇,面遮粉晶连缀月牙白面纱,身着淡藕荷晕青蓝绫,露双臂戴对钏,披帛如流水傍身,脚腕系铜铃,脚踩青蓝云履,身姿绰约。
不比身旁众女尽显妩媚,举手投足间竟仪态万方,颇有一番神圣舒雅之意。
她甫一冒出头来,周围那些个卖力扭动腰肢的舞女登时成了妖魅,而她则是来点化这些魑魅魍魉的神祇,浑身挡不住神圣的光芒,令人心生敬畏,直觉不可亵玩焉。
只是可惜她白纱遮面,灯火憧憧之下,实在瞧不真切,不知她究竟有着怎样一副花容月貌。
她就宛如一朵遗世独立的莲,盛放在岑寂空寥的夏夜里,又如花中孕育而生的仙子,不谙世事,只纵舞为乐,跳跃在每一片花瓣上,动作轻盈灵巧,只惹得花瓣轻颤,荡起阵阵漪澜。
这漪澜直漾入众人心扉,太子姜阙更觉心旌摇荡,眼睛不由眯起,眼神逐渐迷离。
她忽而一抬头,一双巧盼善睐的眸对上姜阙的,令他心神驰往,差点没控制住自己,欲要起身同她共舞。
还是身边内侍吴忧的轻咳声唤醒了他。
姜阙有些尴尬地整了整赤黄衣袍,重又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姜熠看到他那样,嘴角微抬,又转头看向姜秋文。
姜秋文倒不像姜阙那般失礼,自从他夫人方楚然逝世后,他便心灰意懒,本就冷淡的性子变得越发孤僻乖戾。
此时,姜秋文正紧紧盯着伶人正中的刘盈,单单观其眉眼,就皱起眉头。
他本无意欣赏这些,起初不过做个样子,顺着老九姜辉的话,往那边瞧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
那眉眼很陌生又很熟悉,这是种奇怪的感觉,他一时想不出因由,只好紧盯那女子,试图找出缘故。
姜熠看着他略显纠结的神情,十分满意地回转目光,看向刘盈。
本来还担心她跳不好,学这舞只学了不足一月,没想到短短数日,她便跳得这般好。
刘盈也恰好转来目光瞥向他。
他举起玉杯,借着杯皿的遮挡,朝她微微颔首。
她了然,下一瞬从众女中脱出,迤逦向上首而去,脚尖轻点,如步步生莲,裙裾飘逸,如轻羽掠水。
刘盈一个回旋终停下脚步,随着她停下,身后伶人也跟着停下。
乐曲顷刻间停罢,众人还不及反应,只呆呆望着前方的刘盈。
一时万籁俱寂,姜阙仿若能听到自己的心即将要跳出来的动静,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刘盈。
末了,不知何人起头鼓掌,众人纷纷跟随,欢呼雀跃,直道妙哉!
半晌,姜阙才开口:“你是何人?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他召来的胡姬个个美艳,几乎都能对上名字,唯独这个身影很陌生。
刘盈微微颔首道:“小女乃玻国公主,刘盈。”
满座惊异,惊叹声之下,皆不住喁喁低语。
“可是五皇子刚押送回来的那个月姝公主?”
“好像是,听闻就叫刘盈。”
“她怎么来了?不是安排到落花殿去了吗?怎么私自跑来此处?”
“莫非有何阴谋?”
“她一介柔弱女子能翻出什么浪,顶多就是听闻太子……额,听闻了太子的喜好,故而跑来出风头,好巴结太子罢了。”
“此言有理,还真是不知廉耻!”
“小国出来的嘛,你叫她如何知书达礼?”
……
只不过一晌工夫,众人便都换了脸面,一一说起刘盈的不是来。
刘盈听着他们窃窃私语,不动声色。
姜熠眸光一闪,高声讶异道:“呀,竟是月姝公主!你怎么跑来此处了?”
他的声量大,一出声便将其余人的声音压了下去,众人皆罢嘴,转而看向刘盈。
刘盈淡然回道:“自是因为此番来大棠,未有能进献的奇珍异宝,便唯有献上一舞,以示我对大棠的景仰。”
众人唏嘘,她怎么来的大家皆心知肚明,既是俘虏,哪有那个空让她去准备进献的宝物,不过她这话也恰恰印证了众人的猜测。
她绝口不提两国交战一事,只声称自己对大棠怀有景仰之情,无非是怕今后孤苦无依,想要同他们博些情面罢了。
九皇子姜辉没想这么多,只新奇她的舞,他拍手道:“月姝公主跳得可真好,不知这舞是何舞,竟叫我等恍惚间看到了出淤泥而不染的莲!”
刘盈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头戴幞头的少年正兴致勃勃看着她。
来时从刘冀那里看过不少画像,了解不少大棠皇室宗亲,她一眼认出说话的人是九皇子姜辉。
她回道:“回殿下,此舞名唤莲花谐,是我玻国有名的舞步,若殿下喜欢,来日我亦可将舞步记下交给内司。”
内司掌管宫廷舞乐,如此一来,姜辉想何时欣赏这舞便何时唤人,不必非得等刘盈来。
姜辉没没注意她认得他是谁,听后高兴地咧开嘴,笑道:“如此甚好!”
姜熠却眸光一动,又细看刘盈神情,见她淡然自若,不免生出些狐疑。
突然,席上一人出声打断姜辉的兴致,道:“九皇子尚还年幼,断不可听信妖女谗言,只顾贪图享乐。”
姜辉闻言望去,是朝中出了名的老顽固,太子太傅齐思德,他左近坐着兄长齐怀民,身职尚书右仆射,闻言也跟着点点头,表示赞同。
姜辉有些不乐意,但又不敢同齐思德叫板,免得他又到圣人那里去说他的不是。
他只好瘪瘪嘴,不再吭声。
齐思德又看向太子姜阙,言道:“太子,玻国边陲小城何时有公主坐镇过,此女定是玻国派来的细作,欲要寻隙毁我大棠基业,太子殿下万不可上当,应以大局为重……”
“好了,齐太傅,一个受降的女子还能做什么,你未免太过杞人忧天。”刑部侍郎赵横打断他的话,“月姝公主一介女子,又生得这般娇柔,怎会是你口中那等心思缜密的细作,。再说了,连圣人都道要以礼待之,莫非齐太傅不满圣人旨意?”
此言一出,众人皆看向齐思德,一时间无人敢多言。
齐思德闷哼一声,甩袖道:“我并非此意,圣人自有圣人的考量。”
随后,他看向兄长齐怀民,后者示意他莫要再言。他只好罢口。
见他吃瘪,方才刚被训斥的姜辉偷笑着给赵横竖起大拇指。
姜阙赶忙出声打圆场:“既然圣人如是说了,我等自然不能辱没圣意,应对月姝公主以礼待之,万不可寒了她对大棠的心,应以宽厚全我大棠礼节,我记得这还是太傅曾教导过我的。”
齐思德一听,重又摆了神气的架势,点了点头。
众人再无有异议者,皆又将目光落至刘盈身上。
刘盈看似是被这场面吓到了,惊惶地左右打量,眉头轻蹙,似一只深林里迷路的小鹿。
众人看到她这样,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怜惜,亦有对齐思德的埋怨。
刘盈看向赵横,宽额挺鼻的青年,她认得他,他是刑部侍郎,但仅此而已,并未多留心他是怎样的一人。
见他出面为自己说话,她微微颔首,谢过他一时袒护。
然而赵横却并不把她放在眼里,抬着下巴,面相上颇有些高傲。
他转头瞥了一眼姜熠那个方向。
刘盈立即会意,赵横此举是姜熠授意,他应是姜熠朋\党之流。
她不敢看姜熠,怕叫旁人瞧出他们之间有何猫腻,只当没看到赵横的动作,转回头看着太子姜阙。
姜熠眼睛眯了眯,他都做好了准备,待她移来目光时要冲她点点头,让她宽心,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下。
然而她没投来目光,竟是又转回头去。
隐约能察觉到她的谨慎,但他心里又有些不舒服,好似她并不将他放在眼里,不在乎是否得他相助。
压下这股郁闷,姜熠起身道:“这一月我同月姝公主一同回长安,可没少听她念叨对长安的喜爱,怕也是不想整日闷在落花殿里,想出来透透气罢。二哥,还有十日便是寒食节,到时要去古泉寺春祭,不妨带上月姝公主,叫她瞧瞧我大棠繁盛之貌?”
刘盈有些微讶,事先说好的寒食节一事该由她亲自来提,怎的姜熠变了卦,竟抢先提及此事,不怕让太子心疑他?
不及她作何反应,姜辉也跳起来抚掌道:“五哥说得对,二哥,刘盈既是玻国来的远客,理该好好招待,让她跟着一起去踏青,看看玻国没有的长安风景。”
姜熠看一眼姜辉,想来他是觉得十分新奇好玩,才会赞同。
姜阙也想多接触一下这位月姝公主,闻言自是喜不自胜。
看其余人也都未有反对之举,他便笑着道:“这是自然,刘盈,十日后你可愿同去古泉寺?”
刘盈微微颔首:“多谢两位殿下对刘盈的照拂,刘盈愿意同去,也多谢太子殿下成全刘盈仰重大棠的心意。”
说到最后,刘盈故意抬眼娇羞地看一眼姜阙,看得他神魂再次动荡。
姜阙连声道:“好,好,好!”
正当此时,屏风后走来一人。
那人身着烟青百鸟裙,半臂披帛,举止大方得体,温婉贤淑,刘盈认出,那是尚宫局的正五品尚宫,诸葛平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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