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拭雪几人天未亮便起来了。
卫恕自九岁起,就养成了晨起练武的习惯,卫夫人便打通了玉瑾轩隔壁的院子,又将围墙筑高了半丈,好方便儿子舞刀弄枪。
拭雪照旧在门口严防死守,只听几丈外的院落内,绿叶堆叠的花园中央,一阵阵刀剑破空的声响呼啸来去。
朝里探了探头,枝桠叶缝之间,是一道白色的身影,高大,俊美,灵巧,矫健。
“长康县主真是艳福不浅哪!”拭雪啧啧两声,羡慕不已。
羡慕归羡慕,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不要痴心妄想,重活一世,拭雪自认为已经领悟得十分透彻了,于是她调转头,又是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太阳升了起来,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剑风终于停了,卫恕从里面走了出来,用罢早膳,径直往净室去了。拭雪早已命底下做粗活的女使备好了热水,换洗的衣物也都备好了。卫恕盥洗之时,刘嬷嬷带着女医杨晴来了。
杨晴十二岁行医,后嫁给尹皇后的兄长,吏部尚书尹述白。纵然多了这一层身份,她仍旧坚持本心,救死扶伤,悬壶济世。
拭雪对她很是敬重,行罢礼,请其入座,又奉茶水,才笑道:“公子刚练完武,正在洗漱,先生稍等。”
杨晴颇为诧异地看了拭雪一眼,很快又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卫恕并没有耽搁太久,待他从净室出来后,徐妈妈便率领众女使退了出去。
拭雪从来没有见过卫恕行针时的模样,只知道这个过程极其痛苦,与象邢一般无异。几人站在院子里,还能听见卫恕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音不大,似在极力压抑,听得人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这也是卫夫人在卫恕行针缩骨时从来不出现的原因,没有一个母亲在自己的孩子一次次地被处以极邢,还能坦然面对。
但这样的痛楚,卫恕忍受了将近十次。
徐妈妈眼眶红了,默默地走远了些。扶霞也叹了口气,道:“主子也太可怜了。”
拾霜附和着点了点头,四个女孩子齐齐叹了口气。
见拭雪一言不发,拾霜顿时纳罕了,“拭雪,平时这个时候,你一早就哭天抢地了,怎么今日倒没了声响。”
拭雪白了她一眼,“哭有用吗?还不如留点力气伺候公……伺候主子。”
拾霜嘲弄道:“难得啊,你竟然想通了。”
拭雪没理会,而是转头望廊檐下紧闭的门扉。如果她没记错,卫恕前世最后一次行针缩骨的日期,是在明年四月,那时他已经与长康县主定情,为了心爱的姑娘,他不顾一切地忤逆了卫夫人。
如果按照前世的路,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卫恕便能过上他想要的人生。只是,自拭雪重生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就走偏了,因为他在该遇到长康县主的那一日与她一同坠了崖。
想到这,拭雪又叹了口气,好在,他们二人在不久的将来还是会相遇的。
等了近两个时辰,饥肠辘辘之际,厨房送了午膳过来,众人在简单用了几口,便又去候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杨晴满脸倦色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照例对拭雪几人嘱咐了这几日卫恕应该注意的问题。
虽都是老生常谈了,拭雪仍听得认真。末了,徐妈妈将人送出去,拭雪几人才两三步进了屋内。
卫恕和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额头与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浸湿,一双眼睛却乌沉沉地黑,微微阖着,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面无表情地看着鱼贯而入的女使。
掬露心痛不已,拿出手帕替卫恕擦汗,却被他拂开了。
掬露只得收回手,柔声道:“药浴已备下,主子去沐浴更衣吧。”
药浴是杨晴专门为卫恕调配的,连泡三日,可缓解疼痛。
卫恕微微颔首,在掬露与拾霜的搀扶下,踩着多出来的两截裤腿进了净室。
泡完药浴,卫夫人也来了,见儿子面色还是有些许苍白,便讨好似地道:“上午陆老夫人带着陆准那小子上门致歉了,还送了好些东西,你瞧瞧可有钟意的?”
卫恕撇了眼陈列在桌面上的各色玉器金饰,提不起一点兴趣,却还是全留下了。
卫夫人松了口气,又道:“你昨日猎回来的熊掌,母亲已吩咐厨房给炖上了。”
卫恕道:“给师父也送上一只吧。”
“主子尽管放心,夫人一早就命人将熊掌给韩将军送过去了。“刘嬷嬷接道。
卫恕点了点头,母子二人又沉默下来,最后还是卫恕说累了,要休息,卫夫人才站起来,说明日再来看他。
拭雪将卫夫人送到门口,卫夫人握住她的手,一脸慈爱,“好孩子,阿恕脾气倔,这几日就辛苦你了。”
拭雪说不辛苦,斟酌了下,又道:“夫人,奴婢说句不该说的,主子已长成,早有了自己的主意,奴婢晓得夫人是怕主子走了侯爷的老路,可夫人如今给他铺的路,主子不是走得更加艰辛吗?”
卫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拭雪,仿佛能洞察人心,她苦笑道:“我知道,你是心疼他了,可这欺君之罪,咱们万万担当不起啊!”
又是这个借口,拭雪摇了摇头,“夫人,卫家已为大历献上了几乎能献上的一切,陛下是仁德宽厚的明君,若知晓事情原委,只会为卫家后继有人而感到庆幸,是万万不会怪罪下来的。再说,武将之后,就非得舞刀弄枪吗?主子文章写得好,做个纯贤的文臣,也定能名垂青史的。”
卫夫人不言,只垂眸若有所思,良久才拍拍拭雪的手,道:“好孩子,你所说的也不无道理,此事容后再议,去吧。”
拭雪也没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说动卫夫人,她之所以多嘴,只是想给卫夫人提个醒,免得像前世那般,事到临头,被卫恕给气病了。
屈身应了声是,拭雪站在门口目送卫夫人离开,这才关上门折返,哪料一转身,便见卫恕站在桥上,双手环胸,饶有兴致地睨着她。
拭雪低低唤了声公子,便听卫恕道:“你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关心起我的前程来了?”
这话意有所指,拭雪承认,从前的她一心想的便是爬上卫恕的床,与他有夫妻之实,可她现在悔悟了还不行吗?
她装出了一脸的天真与懵懂,“主子的前程就是奴婢的脸面,难道奴婢不该关心吗?”
拭雪觉得这个解释是很妥当的,不料卫恕并不买账,“所以你千方百计讨好我母亲,就是为了自己面上有光?花招这么多,我是不是该赞你一句足智多谋?”
话中的试探与讽刺何其明显,拭雪仍旧以不变应万变,“奴婢不通武艺,别说花招,马步都扎不了一刻钟,公子莫要取笑。”
卫恕深深看着她,而后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慢慢往里走。
拭雪一阵莫名,见他走得颤巍巍跟个小老头似的,便快步跟上搀扶。
缩骨之后的卫恕只比拭雪高了一点,他穿着件宽松的外袍,长长的乌发披散着,因为周身的骨骼还在发疼,他便趁机倚在拭雪身上。
“身上还难受,就应该好好躺着,怎么还往外跑呢?”拭雪轻声嗔怪。
卫恕:“刚泡了澡,身上燥得很,出来吹吹风。”
拭雪没想到卫恕会回答,愣了愣,“掬露几个也是,怎么不跟着呢?”
卫恕还未及开口,便听站在廊下的掬露笑道:“主子说要自个在院子走走,无需搀扶。”
拭雪一听,想到卫恕那说一不二的性子,略显迟疑地松开了手,哪料下一瞬,卫恕整具身体竟如被狂风连根拔起的小白杨,斜斜地就往一边歪去了。
拭雪不得已,只好将已经缩回来的手重新伸了出去。
掬露几人在一旁,神色各异地交换了个眼色,不约而同地上前帮忙。
“仔细你的腰,还是我们来吧。”拾霜道。
不过一点皮外伤罢了,拭雪却也没坚持,在卫恕略带幽怨的眼神中,将他的手递到了掬露与拾霜手上。
卫恕这会儿也失去了散心的闲情逸致,轻轻推开她们二人的手,留下面面相觑的几人,径直回了屋内。
拭雪看着一脸失落忿然的拾霜,借口去厨房瞧瞧卫恕的夕食,便一溜烟地跑了。
厨娘一见拭雪,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小娘子怎么来了?”
拭雪笑道:“姑娘今日身上不爽利,怕是胃口不佳,特来提醒婶子,还需得做几个清淡些的菜式为好。”
厨娘说早就备好了,这会儿正打算送去玉瑾轩,又拿了包刚起锅的瓜子塞给拭雪,“地里才割的,又新鲜又饱满,给小娘子尝尝味儿,万望莫弃呀。”
拭雪接了,“婶子的手艺,宫里的御厨都比不上,拭雪饕口馋舌,又怎会嫌弃。”
夫人与小主子跟前最得脸的女使,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这是给她面子,厨娘省得,笑逐颜开地转身,吩咐底下的丫鬟婆子:“快把姑娘跟小娘子们的饭菜都装好送去。”
侯府的奴仆都是手脚麻利的,等拭雪带着几个拎着食盒的仆妇回到玉瑾轩时,便见掬露几个全都守在外头。
“可是又睡下了?”拭雪问。
无名无姓的,大家都知道她问的是谁,掬露说没呢,示意几个仆妇不必再进了。
众仆妇当惯了差,自然省得这玉瑾轩的大门是不能随意进出的,待拭雪几人接过她们手中的食盒,众仆妇才躬身退下。
拭雪将卫恕的晚膳捧了进去。
卫恕坐在摇椅上,头发随意地绾成一团堆在头顶,这会子正捧着本兵法在看,听见拭雪喊他用饭,只低低地嗯了声,人却未动。
拭雪几人将饭菜一一摆了出来,满屋子都是肉香味,拾霜“咦”一声:“这熊掌不是要清蒸吗,怎么变红烧了?”
卫恕闻言,从一堆伐谋中抬起头,目光停在拭雪身上,问道:“前几日我让你去整理书阁,你做了吗?”
拭雪好莫名其妙,都要吃饭了,还管什么书阁上的书,但主子问了,又不好不答,只得道:“还有少许未曾整理。”
“那便去吧。”卫恕站了起来。
现在?
拭雪错愕,还是依言往角落的书阁去,着手整理起来。
卫恕走到饭桌前坐下,扫了一眼摆在他面前的菜肴,除了红烧熊掌,还有螃蟹清羹和几样相对清淡的菜。他漫不经心道:“都下去吧,用了饭再来伺候。”
拾霜压根就不想走,又不敢忤逆卫恕,只得瞥一眼掬露,怎料掬露目不斜视,恭恭顺顺地屈膝应是。拾霜无法,只得跟在她身后退了出去。
对于一个上位者来讲,卫恕其实是很好伺候的,他为人冷淡,很少开口,大多时候都当屋里的几个女使不存在似的,唯有乳母徐妈妈还能得他几分笑颜。然而越是这样的主子,就越让人难以接近,毕竟要融化一块冰,就得忍受透骨的寒,就算她们受得了这份苦,也得先逃过徐妈妈的法眼才能行事啊。
于是,上一刻还对拭雪被撵去整理书阁而幸灾乐祸的几个女使,下一刻又眼红起她来,谁知道这位行事跳脱的主子是不是故意找借口将她留下,好共处一室呢?
拭雪可不这么想,她觉得自己好可怜。明明大家都饿着肚子,为何却只有她不能先吃饱了再做事?
好不公平啊!
“公子果然很讨厌我。”
拭雪十分沮丧,默默地将各类书籍归类存放,余光看见卫恕已夹起一块熊掌,姿态优雅。
一阵穿堂风吹来,那股肉香便直往鼻孔里钻,拭雪咽了咽唾沫,肚子十分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突然,她听见卫恕不咸不淡地开了口。
“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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