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地扳一扳手指头算下来,今日已经是李任之不去学堂的第九天了。
作为当朝宰相李敬最小的儿子,只有十岁的李任之还不能充分地认识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十个字的分量。
按照李任之的原话来说,这破书上的字,既不能让剑铺里的铁匠少收两文钱打把剑,也不能叫隔壁二狗子认输交出蛐蛐大将军,实在是太无趣并且没用了。
丞相府中,李敬的怒吼震得门楣上“忠孝传家”的匾额都晃了晃----
“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我李敬从来就没这么丢脸过!”李敬将茶盏重重砸在案几上,道,“昨天晚上,李任之的老师亲自过来了一趟,你猜你儿子在学堂里做了什么?”
廖莲攥紧手中的团扇,轻声道:“任之一直都挺听话的……”
“听话?”李敬怒极反笑,“他往学堂里的白鹤尾巴上插烟花,害得那群畜生的屁股全开了花,还把赵太尉长子赵仲达手抄的书拿去裹了蛐蛐!”
“这……”廖莲一惊,用扇子遮住半张脸,道,“那,任之把书还给赵太尉的儿子赵仲达了吗?”
“还?还倒是还了!”李敬道,“但那蛐蛐好像成了精,竟然在‘克己复礼’四个字上啃出个完整的词。赵太尉知道后,捧着被虫啃的纸,非说他家赵仲达得了圣人点化,是祥瑞的象征。”
廖莲强笑道:“如、如此说来,倒是造化......”
“造化?你知不知道御史台是怎么参我教子无方的?那些人恨不得把‘纨绔子弟’四个字刻在我的脑门上!”
廖莲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伸出手给李敬顺气:“老爷,您消消气。任之也就是年纪还小……”
“年纪还小?我看未必!你知不知道,当老师问他志向的时候,他回的什么!”
廖莲强笑着问:“什么?”
李敬大手一挥,竟把茶杯里的水都给扬到了地上:“他说,‘我爹天不亮就上朝,半夜还在批公文,我要是接他的班,那不成衙门里的骡子了。’”
接着,李敬指着自己道,“我是骡子吗?嗯?我是骡子吗?我就从没听说过哪一任宰相被亲儿子说成衙门里的骡子!这在历史上也是从没听说过的!你听说过吗?嗯?”
廖莲真诚地、认真地摇了摇头。
“任之任之,我取这个名要的是他任重道远,而不是叫他翻墙头摘枣子滚出三丈远,任意而为!”李敬吼道。
李敬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他冷静了好一会儿,才继续缓缓开口:“我李家世代耕读,父亲随太祖立下汗马功劳,尚且不敢懈怠半分。我另外两个嫡子,一个心思灵巧,一个踏实勤恳,科举入仕如履薄冰,偏偏这庶出的......”
廖莲忽然白了脸,李敬一顿,喉头滚动着咽回后半句,但随即又生硬地接下去道:“偏偏......偏偏这最小的儿子不学无术,整天斗鸡走狗,胸无大志。”
“算了,说再多也没有用。”李敬长叹一口气,起身往外走去,“取家法来吧。”
“老爷,老爷。”廖莲登时慌了神,连忙跟上前,伸手去抓李敬的衣袖,“任之昨晚咳了半宿,刚刚才喝了安神汤躺下。您消消气,回头妾身一定好好说教他,如果再犯错,到时再打也不迟!”
“不打便不长记性,我才不管他是偶感风寒还是什么----”
廖莲知道李敬上家法动藤条的仗势,便威胁李敬道:“老爷要打就打妾身好了!妾身愿意----”
“代子受罚”这四个字还没说出口,李敬就已大步流星地打开了李任之的房门,廖莲只瞥了一眼,就顿时傻眼了。
李敬缓缓扭头,一字一句地问:“不是说刚喝了安神汤躺下吗?人呢?”
“回老爷,不、不知道……”
“宠吧宠吧,你就宠吧!”李敬恨铁不成钢地道,“宠到最后,他总有一天会给我生出天大的祸端来!”
他的咆哮再次响彻府邸:“来人,来人,来人!立刻给我去把那小子抓回来!”
所以,这个李任之到底去了哪呢?
在百坊市的一处剑铺里。
百坊市是京城最大的集市。
相传百年前,此地还是一片白茫茫的芦苇荡,一个岭南来的剑客在河滩边捡到一只受伤的丹顶鹤。
剑客拆了随身灯笼的灯架给鹤固定断腿,撕下内衬为鹤包扎伤口。
七日后,白鹤南飞,却留下了一支鹤羽。又过了一段时日,天公不作美,暴雨如注,大河即将决堤。
剑客将鹤羽编入灯笼,那青灯竟然自行飞向堤坝缺口。百姓见上千只白鹤幻影从灯中飞出来,羽翼掀起的气浪硬生生逼退洪水。
第二天清晨,灯笼落回剑客手中,鹤羽化作青灰,灯面却多了道振翅鹤影。
所以,百坊市的商贾都相信,坊市那三百三十三盏连珠灯中,还栖宿着守望这块土地的精魂。
而每晚亮起的第一盏灯,必须是由最北面那家剑铺点亮,随即,一盏两盏三盏四盏接连亮起,直至整个百坊市灯火通明。
鹤一旦结成配偶,就终生不再离散。若一只早死了,或不在了,另一只不会再娶或是再嫁,只是孤单地跟着鹤群直到终老。
所以,渐渐地,市中衍出“以灯为媒”的习俗,当哪家坊的姑娘要出嫁,若有人能一箭射中灯芯,就可与她成亲。
李任之仰头看着剑铺老板踩着木梯点上灯,不依不饶地道:“你就把那柄剑卖给我吧!”
这剑铺的老板是个瞎子,眼皮之下空落落的,但这丝毫不妨碍他打剑、铸剑,甚至造出来的剑,刃口都比同行锋利上许多。
瞎子低头道:“你这小孩,怎么又来了?家里人都不管你的吗?”
李任之嘟囔道:“管倒是管,只不过我阿娘好骗得很,就算我故意打死了一个奴婢,她也只会认为是奴婢自己不小心撞死的。”
瞎子朝李任之笑了,他吹灭手中的蜡烛,从梯子上爬下来,弯腰摸了摸李任之的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只是不舍得责怪你。”
李任之歪了歪头,若有所思:“哦,这样吗。可我昨晚装病,她看起来好像是真的很着急。”
“好个魔童。”瞎子摇了摇头,走进屋,“话说回来,这剑,我是万万不能卖给你的。”
“就算我多出四倍的价格,你也不卖吗?”
“这不是多少铜钱的问题。”瞎子摇了摇头,道,“如果你真喜欢,我改日找个闲暇时刻,按照原式样给你刻一把小号的木剑。”
“你的木剑能和铁剑一样锋利吗?”
“那必然是不可能。”
“那有什么用,要来就来真家伙。”
“年纪小小,口气倒是不大。”瞎子耳朵动了动,听到李任之又蹲在地上摆弄自己造的那些青铜小玩意儿,道,“地上凉,别就这么坐着,那儿有板凳和小桌。”
“我就是要坐地上。”
“还因为我不卖你剑赌气呢?”
“才没有!”被看穿心思的李任之恼怒道。他拎起那只有食指大小的青铜剑,细细端详上面的纹路:“好厉害……你眼睛看不见,还能刻得这么细致。”
“熟能生巧罢了。”瞎子亲自将椅子搬来,拍了拍李任之的屁股墩儿,“听话,坐。话说,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要买下那把剑?听你的呼吸,不像喜欢舞刀弄枪的人。”
李任之一惊,问:“这也能听出来?”
“不难,你也可以。习武之人,就算是孩童,因为经常打桩,所以呼出的气总比人稳些重些,就像音律一样有节奏。”瞎子说,“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买那把剑?”
“都是因为一个叫赵仲达的家伙。”李任之坐在瞎子亲自打的小凳子上,把自己肉乎乎的脸埋到膝盖里,闷声道,“他经常欺负二狗子,但我又打不过他,他每次都能把我的木剑打翻到地上。所以,如果换上一把锋利的铁剑,我一定能把他的木剑削去半个头!”
“二狗子是谁?赵仲达又是谁?”
“二狗子是学堂里一个负责打扫的老婆婆的孙子。赵仲达是我的同学。”李任之愤愤道,“这个赵仲达,他还和老师告状,害我拿他书裹蛐蛐的事情败露了!”
瞎子问:“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认真练剑,用自己的剑技堂堂正正地打败他呢?”
李任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问:“明明借助外力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自己亲历亲为?我又不喜欢习武,为什么因为一件小事,就去耗费我的精力和时间?”
瞎子哑然,半晌才道:“竟被你这小娃娃说服了。”
“我好好奇啊,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玩意。”李任之又拿起一把只有小拇指大小的弓,指头拨弄着上面只有几寸长的弦,“你很喜欢做这些吗?”
“一是喜欢,二是做给别人的。”
“谁?”
“卫骁,我的养子。你手上的这些,都是他小时候的玩具。”
“哦,我还以为你膝下无子呢。”李任之道,“那他现在在哪里呀?怎么我都没有见过?”
“就比你大四岁,现在正阁楼上念书呢。”瞎子说,“明年他要考试的。”
李任之一听这词儿就觉得头疼脑热:“读书读书,又是读书!”
他又闷闷不乐地摆弄了一会,忽地想到了什么,抬起头问:“你的养子,很会打架吗?”
“你想干什么?”
“我要出钱雇他帮我教训赵仲达!”
“叫他教训你们这群小毛孩,是真有点大材小用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要出多少钱呢?”
李任之把手伸进裆裤里掏了半天,最终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用手掌抹平了,踮起脚,郑重地放到柜台上:“这些,够吗?”
瞎子伸出修长的食指,描摹着纸币上的纹路。摸清了面额后,他用铜盆里的水洗了洗手,再用素麻布慢慢擦拭:“不够。”
其实是够的,他只是想知道李任之会怎么说。
李任之道:“那你再借我一些钱,四个小时后,我拿三倍的钱来找你。”
“哦?”瞎子来了兴趣,问,“你打算怎么做?”
“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那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拿着我的钱一走了之?”
李任之哼了一声,道:“我李任之行不改名做不改姓,还犯不着因为这点酸钱丢了信义。”
“有意思。好,那我借你!”瞎子笑了,摸出铜匙打开钱匣,竟掏出一块银元放到李任之的手心中,“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法子。”
“等着瞧。”
“等会,别走。”瞎子叫住迈开小腿儿往外冲的李任之,道,“毕竟是块银子,我需要些保障。”
“什么保障?”
瞎子掀开布帘,朝后院喊了声“卫骁”,转身和李任之道:“叫他跟你去。”
李任之并非老公。而是童养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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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宝子你不乘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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