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让她……永远都不要成为……【硕果】。”
祝言说完这句后,收起鱼线,放走了墨法。
墨法怀揣思箴,一路掩饰行迹,先回续昼院,将思箴藏好。再回住所。
丢了思箴。
悬衡以为是慕尘宗声东击西,暗中搜寻思箴,不敢闹大。
他怕内贼,先把三法司弟子搜了一圈,还是没搜到思箴。
*
谢却风回了续昼院,恰见风灯之上,多了一封信。
他挑眉。
展信后,他浅色瞳仁,微微发颤。
少有波澜的眼眼眸内,阴郁横生。
*
次日一大早。
荼毗又被压到甘时院候审。
她想起昨日谢却风所言。
“为师会护你的。明日,你一切相信为师就好。”
纵使心中含怨,她此时回想起来,竟觉怅惘。
第一次,她觉得……谢却风是爱她的。
师恩厚重,保护、教养之恩里,又有师爱。
可笑这么多年,他们互相伤害。
荼毗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的“爱”,竟是此等绝境。
她安心等着谢却风动作。
不料悬衡先道:“凌虚山嘲风,镜尊可否出示?”
谢却风不语。
巴澹目笑眯眯,“我就说,三法司明察秋毫,昨日回去瞧录像,确有蹊跷?”
三法司弟子像商量好了。
“我等研究许久,还需别的证据辅助。”
【超绝一唱一和】
【绝了,昨天慕尘宗主是私会悬衡长老了吗?】
【慕尘宗这是给了多少】
【该说三法司是拿了多少,没个三条天级灵脉,喂不饱吧】
【宗宗相护,狼狈为奸】
【意料之中】
【特.权到处都是,不论仙凡】
【真是寒心】
现场的合欢宗弟子,诧异过后,深为愤恨。
可这慕尘宗势大,三法司酷吏,没有一个好惹的。
只有咬牙忍气。看他们演什么。
【合欢宗敢怒不敢言】
【人走茶凉,又有何法】
【宗门都没了,无枝可依】
【识时务者为俊杰】
【大不了到时安顿到其他仙门,封口费,我懂的】
【死的可都是同门!有骨气,宁做散修】
飞讯和现场诸位,都明知是一场安排好的戏,却还得陪着演下去。
王良嘀咕道:“真没有公平可言……”
修真界赤.裸.裸地按实力说话,所谓对错正邪,说到底都是为了争利益。
立场不同,定义对错,来合理化自己的恶行。
这套体系,骗了不少单纯修士。
戏码轮到谢却风头上。
他扫了眼人群,裴回月抱剑低着头。
谢却风张开手,嘲风由小变大,“凌虚山嘲风在此。”
嘲风飞到悬衡手里,他刚想吩咐弟子播放。却见嘲风有异常。
悬衡:“这嘲风……没有影像?”
谢却风淡淡:“是。不知被谁毁了。”
荼毗闻言,愕然抬首,不由瞪大了眼,看着谢却风。
谢却风垂眸。
“毁了?”
悬衡傻眼。都不知道怎么演下去。这和昨晚说好的不一样啊?
眯眯眼在谢却风右手边,暗中踩了他一脚。
谢却风站起身,“裴回月,你出来。”
裴回月抱剑而出,“师父,弟子在。”
“合欢宗被屠当日,你看见了什么?照实说。”
裴回月站定到荼毗身边。与荼毗在同一条平行线上。
他站着,荼毗跪着。
朝阳升起,师弟斜投下来的阴影,正好把荼毗笼罩住。
荼毗一把拉住他的手。
“师弟……”
裴回月冷酷挣脱,手指轻颤。
“谢师姐。恕师弟无法再为你隐瞒。”
荼毗一时面如金纸,心跳都漏了一拍。像被谁抓了一把。
“你在说什么啊?师弟。隐瞒?”
裴回月:“回各位掌门、仙长、长老,那日弟子亲眼所见,谢师姐午时出门。后来再出现……就是在凌虚山后山了。”
荼毗原本跪着,一下跌坐在地。
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不可置信。
“师弟,为什么……”
会是你。
【裴回月大义灭亲啊我的天】
悬衡未料到这半路杀出的裴回月,坏他满盘筹算。
悬衡沉声道:“裴回月,你的证言,老夫不能信。”
“为何不能信?”谢却风插进来反驳。
悬衡瞪他一眼。
还添火。
说好了代徒受过,居然临阵变卦。竖子狡猾。
“不可就是不可。据三法司调查,裴回月与谢道藏素来交恶。谁知他是不是故意诬陷?公报私仇?”
“长老所言极是。”三法司弟子帮腔,“昨日不说,为何放到今日说?”
“是回月之过。”裴回月说,“念及同门情谊,才犹豫未说。”
他把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不卑不亢,反而显得三法司强人所难。
悬衡扫了眼证人、观众席,裴回月年纪轻轻,下山历练经常出手助人,降妖除魔,帮过不少凡人和修士,在修真界素有君子贤名。他的话,确实能取信于大部分人。
可是,让谢却风修为大跌的良机,错过如何再有?
悬衡再次警告裴回月,“你可知道你目击的证言,意味着什么?”
“回月知道。”
他的证言,会坐实荼毗没有不在场证明。
锤死她屠杀合欢宗。
“你二人交恶,你的证词,有待三法司进一步考察。”
悬衡还想再说。
谢却风:“回月,用噬心咒,将你方才所说证言,再说一遍。”
“是,师父。”
裴回月左胸亮起红光,他将目击证言重复一遍,神情安宁而坚定。
没有痛苦。
没有被噬心咒反噬。
“裴回月说的是真的!”
“回月一直是君子,绝不说假话。”
“真的是谢道藏。”
“此女心狠手辣,金神秘境可见一斑。”
“不知三法司如何罚。”
荼毗勾起一边嘴角,笑了起来,笑声悲哀至极。
她看着裴回月,又看看自己的师父。
一个是君子剑,一个是慈悲镜。
好一个君子。
好一种慈悲。
荼毗笑得眼泪从眼角溢出,随着她的笑,泪水弹跳着坠落。带着她整个人都笑到发抖了。
悲凉之笑,令闻者揪心。
“万万想不到,居然是师弟指认。”
“诛心啊,被自己师父和师弟一起攻击。”
【做人不能做成谢道藏】
人群中,赤发白戏面人,悄悄离开人群,去往昨夜他藏思箴之处。
拖不得了!
他得当场证明,合欢宗嘲风录像为假,否则谢道藏凶多吉少。
甘时院中,参审修士窃窃私语,诸位掌门在座却沉默。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态度。
等谢却风最后的表态。
这件事,从一开始,决定性因素就在谢却风。
他要回护,自有千万种方法,平息众怒;
他要重罚,纵有千万人求情,亦是难改其志。
谢却风站起身,慢行至堂下。
说是公堂,不过是甘时院临时收拾出来的一片空地。
荼毗跪坐的地方,草皮被践踏,凌乱纷杂。
谢却风注视着自己的徒弟。
“师父!”
“谢、道、藏,是这么写的吗?”
“师父,我不怕生死。”
“师父,我可不想死。师父还活着,我想一直陪着师父。”
“师父,今晚花灯好美。”
“月色也很美。”
他看着她。
从豆丁大的小女孩,瘦骨伶仃营养不良,到渐渐长开、会笑、会希冀;
从纽扣都会扣错位,要他帮忙,到穿衣练剑,利索不回头;
从头发乱糟糟要他帮着梳髻编发,到她长高,踮起脚帮他调整发带;
从倔强的眼神、草木皆兵的防备气质,到后来眼睛会说话,这双眼,看到他总会亮,总会弯。
十六年时光。
那双眼与现在渐渐重合。
谢却风心脏骤紧。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神像现在一样。
没有了光。
比他捡到她时,更为死寂。
长生千年,
谢却风第一次后悔。
若是帝白剑接她在即,他没有疯魔,没有强留她。
而是像别人的师父一样,送她出嫁,按下心思,护她周全,做她靠山。
结局。会不会不会走到今日。
可是,没有如果。
那封信……威胁他,若不如此做,就揭发他师徒乱.伦。
他不在乎。
但荼毗,会万劫不复。
清风吹开甘时院的大门,带着门上半凋零紫藤花的腐香,穿过庭院中心。
吹干荼毗眼角的泪。
荼毗歪头,也回看他。
她不再笑出声,可笑意犹在,变成不解的笑,变成自嘲的笑。
好像……她第一次认识这个师父。
又好像执拗地相信,他不会这么做的。
“谢道藏,你暴虐成性,恃强行凶,屠尽合欢宗。”
谢却风每个字都吐字清晰,用扩音术,响满整座凌虚山。
端肃的音色,仿佛不是在宣判罪行,而是在藏书阁,诵阅佛经。
“你太令为师失望了。”
甘时院内,所有窃窃私语,都为之平息。
荼毗抓住他衣摆,仰首含泪问。
“师父,你为何骗徒儿?”
答应了救她护她,又弃她不顾?
到了此时,她仍旧不愿……当众污他镜尊声名。
若是师徒乱.伦公之于众,她又如何接受。
谢却风眸色清浅,眼睫之下,阴影深深。
“今日,我便废你修为,以慰合欢宗亡灵。”
【今日逃不掉了】
【我不敢看了,不要啊】
“师父,求你不要……”荼毗膝行哀求。
“徒儿没有杀人。”
“徒儿真的没有……”
“你信我,师父……”
她跪着求,摇头落泪。
吱呀。
墨法猛推开木门,墨法找来昨夜藏好的思箴,要当场演示,一声“且慢”还未出口。
谢却风一掌覆在荼毗头顶!
镜尊出手,金仙境的威压,让所有人不得寸进。
白光起。带起灵力乱流。
灭境灵力从荼毗天灵盖贯入。
“啊——”
荼毗毫无尊严地惨叫。
经脉被刮过,剔除所有灵力,切割走所有丛生的灵脉。
这一掌有多狠。
灵力带起的风,搅得凌虚山方圆百里内,狂风大作,烟尘四起,震荡开来。
狂风一阵阵荡开。
修为从荼毗身体里一层层下跌、溃散。
元婴,散。
金丹,碎。
筑基,毁。
炼气,灵气枯。
“谢却风,停手!”巴澹目起身。
谢却风抬起另一只手,巴澹目立刻无法前进。
只有他和自己的徒弟。
身处风暴中心。
他高高在上,眼无波澜,任银发随风。连头发丝触碰到徒弟,都是凉的。
她卑微下跪,咬牙流泪忍受,满目仇恨盯着他。
倔强到惨叫,但绝不呼痛。
最终……释然。
早知如此的。
荼毗低头,认命。
接受身体里所有力量,永远离开了自己。
手背一凉。
荼毗望去。
琉璃观音,何以会流泪?
滴在荼毗手背。
透明滑落。
尘埃落定。
墨法双手捧着的思箴,哐当落在草地上。
“镜尊首徒,谢氏道藏。修为尽废。”
“即日起,逐出慕尘宗,遣返原籍。”
谢却风宣判后,悬衡道:“慢着,此案扑朔迷离,谢道藏仍需交给三法司。”
【三法司,别太过分!】
【还是给三法司,吃点苦,好歹能留条命】
【她一个凡人,如此重伤。回乡路上不还得被合欢宗的人给撕了】
【原籍?她原籍人全死光了】
【她回去不也是死?】
谢却风斜眼过去,戾气难掩。
悬衡丝毫不躲。他受够了,没一个按说好的剧本演的。心道“好你个谢却风,敢耍老夫。”说好代徒受过,结果把徒儿修为废了,还真是为了自己的剑道,万物万人皆可牺牲。
谢却风眼风复归平静。
“好。待她养好伤。”
悬衡:“三日。迟则生变。”
谢却风转身离去。
不知是谁低声说:“镜尊也太心狠了……”
“差不多得了,这也太狠了。可是他自己亲自挑的首徒啊。”
“剑修没有感情。”
“镜尊……向来如此,只是时间久了,大家都忘了。”
谢却风一走,忍耐多时的妙音,终于站出来。
“谢道藏屠我合欢宗千人,难道废修为就行了?”
顾我见去拉师母,只拽住她一片衣角。
悬衡瞥妙音一眼,知道她前身合欢宗,现任梵音宗宗主,她亡夫宋今禾,不仅一手开创了梵音宗,一开音修修行道途;而且宋今禾苗当年在诸神的野游,也是排名前十,叫得上名字的。谁知宋今禾失踪之前,是不是给他妻子留了什么傍身的手段?
何况妙音自己,百年入化神,原本就不是等闲之辈。
因此,妙音不是合欢宗残存的散兵游勇可比拟的。
不能随便打发了。
悬衡:“妙音宗主有何高见?”
“总得赔点什么法宝,告慰合欢宗。”
悬衡会意,“此子有两剑并九衢尘卷,其余法宝不值一提。”
妙音结印,做自持高冷姿态,“九衢尘卷。”
悬衡:“好,待老夫解开。”
荼毗身上的法宝,还被三法司特制的镣铐、铰锁所压制。
悬衡并指,灵力去也。
镣铐应声而解,铰锁飞离琵琶骨。深层的碎骨都一并被带出。
刮骨有声。
荼毗疼痛难忍,登时七窍流血。
修为尽毁,法宝又被强行剥离。个中痛苦,无法用语言描摹。
痛苦中,九衢尘卷伴随虹光,脱离了荼毗身体。
画灵月一肩,倏然现身,半钻出画卷。
“尔等阴险鼠辈,也配觊觎我?”
月一肩抱起荼毗,而后飞也似的往外逃。
只四周全是人墙,又有阵法关住,月一肩没了主人,灵力有限屡屡碰壁,最终她在人群中看见熟人。
是主人的朋友啊。
月一肩仿佛看见了救命稻草,飞过去,着急得连哭带比划。
“我把主人藏进画卷了。
你快带我们走吧,琴修?”
面容清隽的少年,站在梵音宗主身后随侍。
高长的身影,倏为沉默。
悬衡看见画灵求助的对象,自己也认识,冷笑道:“顾我见,你要包庇她?”
顾我见沉默。
“把她给我吧。”
月一肩犹疑片刻,把荼毗放出画卷。
荼毗摔出来,跪在地上吐了好几口血。
却见顾我见结印,本命琴上一根弦脱离,顾我见握住,而后将琴弦注入荼毗身体。
荼毗伤势顿有好转,连方才演入戏的心伤,都被无形的涓涓细流抹平。神魂已经稳固住。
直如久旱逢甘霖,这等效用,顾我见付出代价不会小。
荼毗抬首,“球球……”
洗几拉扯顾我见,“你疯了,本命琴,一共才五弦,修不回来的!”
怎么修行都回不来的。
用一根,少一根。
妙音压着火,“你慷慨,十成命数,分外人两成。”
“师母,她不是外人。”
顾我见朝荼毗伸出手,荼毗借力站起来,站不稳,只能靠在他臂膀。
伊人惠而好我,携手同车。风雪无侵。
妙音:“球球,你为她疗伤,这么大代价。正好以此要挟九衢尘卷,认你为主。”
顾我见当没听见。
“师母总是很擅长,费最少的力,达成目的。”
“你什么意思?”妙音柳眉倒竖。
大庭广众之下,梵音宗在别人地盘闹内讧,实在难堪。
“妙音宗主,拿去吧。”
悬衡收起九衢尘卷,画灵哪里愿意。
可主人被废重伤,契约被强断,月一肩元气大伤,刚才想带荼毗逃走,又为阵法所伤,只得屈服于悬衡威压。
趁九衢尘卷势弱。
妙音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将九衢尘卷收入法宝袋,强行压制住。
她心里喜不自胜。
几经周折,九衢尘卷终于还是到手了。修士不能强法宝之难。她无法强令九衢尘卷这样的天级法宝认她为主,相反,画灵可能终身拒斥她。
但球球体质不同。大有可为。
今禾,我终于能找到你了。
内心激动,妙音声音也有些颤抖。
“多谢悬衡长老。主持公道。”
【公道……唉】
【趁火打劫呗】
荼毗稍歇了歇,还是不习惯凡人身体。
脆弱、疲乏、病痛。
但她也知道,不能再这么耽误下去。
三日之后,她会被三法司带走。在那之前,一定要想法子脱身。
荼毗强打精神,“师弟。”
转念一想,叫错了。
“裴回月,你过来。”
裴回月站在原地像是被钉住了。
血肉扎进土地。
所有血液从心脏被反吸入大地里。
变成没有感情的一棵树就好了。
哦,对了,他忘了,他的心脏早就被他亲手剖掉了。
在另一个时空,在问仙洞穿师姐的身体之后。
问仙在剑鞘里震荡,仿佛剑鞘不合适。
装不下一颗飞跃的剑心。
裴回月不过来,荼毗只能艰难一步步走向他。
走到他跟前。
裴回月低着头,还是不看她。
荼毗双手撑住膝盖骨,俯身。
好像回到了初见的时候,她看到了哭鼻子的小男孩,小孩子要面子,低着头,遮掩着不让人看见。
荼毗就故意逗他,扭头非要到他脸下,面对面,看他出糗。
那时候,她看到一张稚嫩的小男孩的脸;现在,她看到他长开了的脸,脸色苍白。
荼毗很轻地说。
“傻子,不怪你。”
本就是约好的。
演这场戏。
裴回月惊愕抬头,眼底的动容,令荼毗都跟着心痛。
荼毗温热地望着他。
就算谢却风不去找裴回月当恶人,按照荼毗的传音,裴回月一样会站出来当这个“恶人。”
一开始,荼毗就做好了谢却风不靠谱的打算。
还好她有做这方面的备用计划。情况不算太绝望。
只要有命在,总有希望。
她顺势而为。
已经……苦完了。
至少,不用弑师。不用鱼死网破。
她终于。
可以名正言顺地摆脱掉谢却风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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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师废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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