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阿月，我等你。”
荼毗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坐着目送裴回月走出小院。
这日有点要下冰雹子的感觉，裴回月戴上斗笠，问仙剑斜在身后。
问仙流光，温柔宁静水。
荼毗意外发觉，他的背影有些眼熟。
他穿了在慕尘宗的月白法衣，隔了三百年的时光后。
君子剑。
只是，他好瘦。风吹时，法衣都鼓起来。
荼毗觉得心脏很紧，眼皮直跳。
送走裴回月后，荼毗心乱，时不时会想起云梦庄。
精心布置的农家小院。
裴回月浇花、种菜、养鸡鸭，看她和裴暖暖斗智斗勇。
荼毗骤然回头，看见裴回月一直望着她笑。
大白猫扑蝴蝶小鸟去了。
在这样美好的回忆里，荼毗躺在暖榻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次，她的梦，不再是对现实的回忆映射。
而是全然没有的记忆。
流星坠落，砸出无数烈火，所过之处，燃烧殆尽。
人群奔走成乱流，战火绵延，修士厮杀的鲜血。
温热真实地飞溅到她脸上。
有戏面人朝她跑来，“我主，快走，火神的诅咒已至。”
荼毗：“请问……”
戏面人穿过她的身体，荼毗一惊，而后看见戏面人真正跑向的方向——
他跑向了另一个“荼毗”。
“荼毗”背着剑匣，里头放着不弃、破镜，还有第三把，剑光凛冽。
神剑七杀。
那戏面人摘下面具，是墨法。
墨法会合后，迅速汇报着战况。
“荼毗”也快速制定接下来的对策，说到一半，她顿住了。
一支火箭羽，破空而来，将墨法的脸洞穿。
从后脑入，从墨法鼻梁中段出。
痛色在墨法眸中闪过。
“天赋【火神罚】！”
火箭爆发黑焰，瞬间将墨法烧尽，烧成一地飞灰。
“谢道藏，纳命来！”
“荼毗”眼珠颤了颤，一瞬的极度悲哀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似乎她早已习惯同伴的倏然离去，早已习惯命运天真而无常。
她挥出七杀剑。
“终式，万华镜！”
以和风起，以万华镜终。
和风万华镜，千重剑影，万剑归宗雷霆之势，天地共鸣。
战火绵延的焦土，落归于冰冷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荼毗”语调毫无波澜，“天赋【无限掠夺】。”
她收割了这片战场上所有果实的天赋。
破碎的画面如同镜片纷乱而飞，荼毗找不到一点头绪。
她看到无数人成为她的同伴。支持她、帮助她、忠于她。
有此生认识的，
也有不认识的。
又一个个在她面前死去。
要保护她到最后。
“为什么。”
她到底有什么好。
镜片乱象里，荼毗轻飘飘的身体落下时。世界安静了。
周围是画面，脚下是蓝色的长廊，那些画面是长廊上的挂画，被按下了暂停键。
而后荼毗看到了祝言。
祝言跪在长廊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她捧着手里的蒸饼，撕下两片。
上下平行的两片馒头皮，看得见但无法相交。
祝言转头，噔噔蹬朝荼毗跑来。
“姐姐，前世回溯，你喜欢吗？”
荼毗被祝言一推，身体一空，坠入不知名折叠时空。
极无涧，请宝仙会。
荼毗看见“荼毗”滴血七杀剑，被七杀剑认主，引发轰动。
而九衢尘卷，毫无反应。
而后，她被选中了。
耳边通报，“恭喜你加入【诸神的野游】，你被土神选为【果实】，天赋【无限掠夺】，可以杀死其他果实，无限制掠夺天赋。”
“荼毗”被卷入了一场神的游戏。
她战斗，她防备，她猎杀。
自立山头、百星群英会一举成名。
一次次变强，直到在落仙湖，一举击杀谢却风。
谢却风死前，看着她笑，悲哀却释然。
“你还是……要走上我的老路啊。”
他矛盾那么久，还是没能成功阻止她走上他的老路。
那时“荼毗”还不明白谢却风的意思，很快她就明白了。
【诸神的野游】，越到后期，幸存者越少，剩下的强者厮杀，角逐出【硕果】。
而仅存的强者，有裴回月，有商泠瑟，有“荼毗”并肩作战过的战友。
被游戏摁头厮杀。
有人自尽，祝她早成【硕果】。
“荼毗”不杀同伴，只重伤。
“我不想成为【硕果】，变强就行。”“荼毗”偶尔会耐心跟战败的他们解释，“诸神难道就一定对吗？”
起初，【果实】无人信她。
“那可是神，我们怎么可能战得过？”
“荼毗”：“没战过，怎么知道打不过？我查到记载了，上古人神共存，共存天地，以纳灵气，而成就神力。只是不周山崩，通天路断，天神陨灭，而得了天地灵气的一部分上古人，被留在了通天路另一面。保留了神力。现在他们就成为‘神’，可以反过来操控戏耍人族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多次游说，竟然身边聚拢了不少跟她同心的【果实】，他们自称为“伙伴”。
“荼毗”冷冷：“只是合作关系。”
“我没有同伴。”
“好好好。”他们勾肩搭背。默契地看着她笑。
“荼毗”转头，笑什么笑。奇奇怪怪。
他们喜欢称她为“我主”。
最后这个幸存团，只剩下十个人。
撑了好多年，没有死。
他们不愿意杀死最后的同伴【果实】。
跟着“荼毗”一起反抗诸神的权威。
蚂蚁们的公然抗神，终于引动了神的不满。
首当其冲的“荼毗”，被诸神厌弃。
“死。”祂令。
“死。”五位辅神一起令。
言灵既出，规则力量生效。
幸存团被死亡诅咒缠身，所到之处，经常遭遇各色死亡事件，要不是同伴在，能拉一把，早不知死了八百回了。
这招无效后，死亡事件集中到“荼毗”一人身上。
修真界的集体概念被篡改，“荼毗”成了修士认知里的邪修，灭世大魔头。
幸存团成了“荼毗”的同伙。
人人得而诛之。
神降天灾。
“荼毗”还要带领幸存团解决**。
孤木难支。十个人，可以以一敌百，却不能以一敌万万。
同伴一一倒下。
里面有荼毗的熟人，赛欺霜。
赛欺霜是队伍里倒数第三个走的，走得仅早于“荼毗”和裴回月。
赛欺霜嘴嘴硬，却最扛打。
每次都挡在同伴面前，一边扛打，一边骂“荼毗”傻子。
四十九□□到处飞。掩护队友阵型。
“谢道藏绝世大傻鸟！”
“老老实实杀光了自己当第一不好吗？非要人人都活。”
“修真界只有利益，哪有朋友！”
然后放最狠的话，挨最毒的打。
幸存团旁人一边受伤一边憋笑，“赛欺霜，闭嘴。”
“天赋：【禁言】。”
那个会【禁言】的同伴，死在了赛欺霜前面，帮他挡住了致命攻击。
到死的时候，他给赛欺霜的【禁言】，都没有解除。
赛欺霜来不及道别。
沉寂了好久。
等到诸神怒火蔓延到赛欺霜，他也难逃一劫时。
“狗.屁同伴！”
犼化的魔教少主，战到最后一刻，还在骂骂咧咧。
力竭死去时，过度犼化的身体，无法再恢复。
一寸大，两只兔耳。
“荼毗”走过去，想为他收敛尸骨。
赛欺霜偏过头，眼睛里有泪水涌出来，看“荼毗”的目光，含着她所看不懂的留恋。
“我也是傻子，陪你疯……”
这是骄傲的魔教少主，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万丈火焰起，犼死后，尸骨不存，与火焰同辉。
“荼毗”未能帮他收敛尸骨。幸存团的坟墓堆里，属于赛欺霜的那座，是空坟。
好在后来幸存团的坟也被修士们掘了。
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分别的。
神品尝到了别样的乐趣——来自一只有个性、爱反抗的蚂蚁。
挑战权威的蚂蚁，要慢慢捏死，玩.弄到她主动弯下脊梁。
“荼毗”再怎么自欺欺自人，劝自己麻木，她还是有软肋。
刀落到师弟身上时，她忍不住了。
神一遍遍侵袭她的神经，为她重演同伴的死状，编织裴回月的悲惨未来。
只有那位土神万母元君，尚算仁慈。入梦来，总给她编织片刻的安宁幻象。
幸存团每个人都在。
烧烤、比斗、入凡济世扶危。
原来，他们可以有另一种理想的人生。
祂说：“睡吧。”
醒来，她对裴回月说：“杀了我，成为【硕果】。”
裴回月含着泪眼，“师姐，回月绝不这么做。”
“荼毗”剖己心，不愿再入轮回。
她再也不要落入这些神的圈套！
下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些讨厌的自称同伴的人！
又烦。
又吵。
又黏人。
还爱拉着她摆奇怪的姿势，在烧烤河边，用玉符刻录拍照。
走开啊。
永别了。她才不要在没了体温后，还要被他们勾肩、拥抱。
可眼前又闪过他们死前的脸，一张张，理想的、不甘的、留恋的、无悔的……
最后变成神替他们安上的同一假面——安宁的微笑。
连死，他们都不能自主！
生无选择权，死也无自由。
荼毗一腔愤恨，化为怒吼。
她撑着七杀剑，单膝跪地，问天。
“不周山崩，通天路断，难道你们生来高人一等？！”
“上古人神共存，焉知人不能成神？”
“今日神，难道不是昨日人？！！！”
神不悦，一弹指。
裴回月失去自由意志，举起问仙，准备引颈自戮。
“不要————”
荼毗从暴怒变成害怕，最后恳求。
“杀我吧。”
“我服了。”
她在心中默默祈求那位温柔的土神九玄。
祂对她，是不一样的。
万母元君，求求您，救救他。
救救……他们。
土神回应了【果实】的祈祷。
裴回月眼神凝滞，他操控问仙剑。
问仙剑离开了他的脖前，飞向了他心爱的师姐。
噗呲。
“荼毗”的左胸被剑贯穿。
被诸神厌弃者，规则会以各种手段，促使她死无葬身之地。
无一例外。
裴回月清醒过来，无法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只本能地奔向那具倒下来的身体。
世界变成了慢动作。
“师姐——师姐、师姐……”
杜鹃啼血。
“不要——师姐——”
他用手捂住荼毗的伤口，可血怎么堵都堵不住。
一股一股地往外冒。
就像他修习问仙剑时，那些剑气，如山泉汩汩喷涌。
泉眼是荼毗那颗心。
热的，会跳的，停止跳动的。
弥留之际，“荼毗”用手轻轻碰着回月脸上的泪。
“师弟，不哭。”
……
“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师姐师姐师姐师姐求求你师姐！！！我求你。师姐。
少年嚎哭，人到绝望时，真如杜鹃啼血，嗓音尖利至极。
裴回月的心上月，还是死在了他怀里。
*
播报。
裴回月存活到【诸神的野游】最后。
裴回月成为了【硕果】。
获得了强大的恩赐。
此生泪，流不尽。
少年温润的面容，生出泪痣，从此眼饧涩，总蕴愁。
……
阴影处，假死的花棉袄小女孩，隐藏在无人注意处。
躲避人，也躲避神。
哒、哒、哒。
她脚尖有一阵没一阵地点着地，践踏着那些被她撕成碎片的馒头皮。
“又失败了啊……”
小女孩喟叹。
麻木了。
又要重来了。
不过，这是姐姐在这么多次里，死得最晚的一次。
转机是什么？
难道要别人成为【硕果】？姐姐才有生机。
下一次，她该选谁做硕果？
祝言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准备再次发动自己【时空回溯】的天赋。
这时，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找到你了。”
……
万母元君九玄，和祝言的隐秘合作，就此开始了。
……
荼毗惊得浑身是汗，醒来时疯狂喘气，看见熟悉的碎叶城院子，她才意识到，那只是梦。
怎么会这么惨烈。
又这么真实。
“师姐。”
荼毗一看到裴回月，就忍不住一把抱住他。
裴回月站在床边，被她搂着腰，不断抚摸她的后背。
“师姐，我也梦到了。”
荼毗一惊。
裴回月问：“如果我真那样杀了师姐，师姐会怪我吗？”
荼毗下意识答：“不会。”
她拿脸贴了贴裴回月的腰，“我只是很为你难过。”
身不由己。命若浮萍。
裴回月叹息。
荼毗：“那只是梦，阿月。”
“是啊，师姐。那只是梦。”
荼毗又这样醒来。
她懵得不行。
还是梦。
强烈的情绪波动过后，荼毗感到难以言喻的累。
整颗心都被人掏空了似的。她很想找裴回月要一个抱抱。
院外很寂静。
露在夹袄外的手背，都被冻得发红发痒。
真切的冷。
不是梦了。
荼毗茫然下了床，机械地给自己套了几层袄，最大程度用自己的力量地对抗冷痛。
“阿月？”
她叫了几声，踩着鞋吃力地想出门。
刚走几步，荼毗就呆住了。
门外的世界，银装素裹。
雪色覆盖了地面、房顶、枯树，吞没了一切声音，天地寂静。
还有残雪在落。
小雪片。缓缓的。
荼毗伸出一只手，手心接过雪片，看六角星在掌心融化。
很冰很冰。
心很满很满。
人间并不比修真界差。
人间四季，原来可以让渺小的人类感到盛大的自然之力，生出很奇怪的感动。
屋子挡风的竹帘动。
荼毗一喜，“阿月，我们可以看雪了。”
话音刚落，砍杀已到院前。
荼毗来不及反应，问仙剑寒光贴脸而过，裴回月抱着她飞身而起，转瞬之间，秒杀五个修士。
荼毗看那些倒在雪地里的尸体，身上的门服绣着纹样。很眼熟。
“这些是太微门的人。”裴回月说，“赛欺霜这些年跟太微门对着干。太微门想借香引轶的契约，杀你，赛欺霜自然跟着死。师姐，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这些事离荼毗很远了。
明明才只过去三百年。
她抱紧回月，手环住他的脖颈。
动作里有不自觉的抗拒。
“天赋【傀儡】。”
天赋是可以默念发动的。
但祝言偏要念出声，要荼毗真切地感受，凌迟的每分每秒，每一分手感，从头到结尾的全程。
荼毗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她的手抬起来，裴回月微微抬眼，把问仙剑送到她手里。
荼毗握紧了，
一剑扎下去。
剑刃扎进裴回月秀气的颈窝。
猛地拔.出。
热血喷洒在冰冷的雪。
像掉在皑皑雪地里的梅。
荼毗的手在抖，此生，她第一次，握不稳手中剑。
可她还是不能操控自己。
她看着裴回月，眼睛里涌出滂沱泪。
裴回月……
他在笑。
“师姐，不哭。”
噗呲。
噗呲。
噗呲。
元婴期的修士就是很难死啊。
要扎好多次才可以。
裴回月的颈窝开始翻出肉、翻出筋、翻出骨。
最后，他单手抱不动荼毗了，只能放下她，自己跪在阶前的雪地里。
荼毗被他放在檐下，不会淋到雪。
他跪在房檐外，这一次，他在光里，白了头。
裴回月擦去荼毗的眼泪。
“师姐，别哭。我……好开心。”
……
身体，不受控制。
声带，不受控制。
说话，谢道藏，说话啊！
她很艰难地反抗，吐出两个字。
“阿……月。”
不要！！！！！！！
阿月阿月阿月阿月阿月。
师姐也喜欢阿月。
很喜欢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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