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毗转出珠帘。
一跃入眼帘的,是笑容洋溢的脸。
顾我见还和三百年前一样,见到谁,都会微弯且水汪汪的眼睛,眼神略带点狡黠;
可身后无形的尾巴早忍不住摇了起来,将他亲近她的心思,暴.露得一览无余。
荼毗的身上,迅速窜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想逃。
她也这么做了。
荼毗几步退到墙角里。躲在珠帘挡住的墙角夹缝里。
这动作出乎顾我见和谢却风的预料。
谢却风:“谢道藏,出来。”
荼毗僵硬了身体。
小时候,他也这么训她!
不吃药了,不听话了,贪睡了,贪吃了……
他给她串联带来的,是恐惧。
顾我见道:“我和她单独待一会。”
谢却风不愿意。
于是,三个人这么僵持了半日。
荼毗在角落里做起了发呆蘑菇。
谢却风本冷眼瞧她,乍然看见她在撕自己的手皮。完好的手皮一条条撕下来,血淋淋的,有点发白的深层肉,露在视野里。
“治她。”
谢却风站起来,出了冯虚峰院。
屋子里只剩下荼毗和顾我见。
荼毗偷偷打量顾我见。
他还是老样子。
三百年的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心上也没有。
他还是之前那样,热情真诚,跨过所有300年时光,仿佛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时间鸿沟、恩怨矛盾,从未存在过。
老实说,荼毗觉得,他不像琴修。
像体修。
身姿矫健,宽肩窄腰长腿,薄肌恰到好处,充满了力量感。
和活人感。
他太健全了。
健全得让荼毗感到自惭形秽。
感觉自己是不敢照到太阳的……角落里的尸鬼。肢体不全,五官缺失。什么都不记得了。
身上缠着水草,在一滴滴往下滴水。
顾我见试探着走近一步,看荼毗缩,他立刻停脚,“荼荼。”
阳气太足了。
她讨厌他。
荼毗用血玉符敲字。
【赠本命琴弦的恩情,我还你。】
【还完了,两不相欠。】
荼毗瞧见,顾我见看了她的传文,眼里露出直白的受伤感。
荼毗继续敲,【你要什么?法宝?地脉?山头?还是别的?】
她迟钝地反应过来。
【哦,你应该不要法宝了。
九衢尘卷,你已经拿走了。】
这句话让顾我见的笑容顿失,他像被人打了一拳肚子,一时心脏缩紧,痛得他直不起腰。
缓了一会儿,顾我见直起身,复又是笑脸。
只是脸色比之前苍白许多。
“我要你。”
荼毗眼中露出惊恐。
顾我见意识到她的边界被侵.犯,赶紧找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是物件,是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
他一步步靠近。手小心翼翼地搭在荼毗的手上。
荼毗的手伤缓缓愈合。
荼毗抬眼看他,眼神没有光。
顾我见:“我还可以继续和你在一起吗?”
天赋【偏爱我】起了作用。
可两个人都没意识到。
荼毗沉默片刻,敲出一个字。
【好】
*
顾我见花费了不少口舌,劝说谢却风放人。
他先问过荼毗的意思,“她不想待在慕尘宗,我带她出去散散心。”
谢却风不同意。
“她都这样了,拘在这个伤心地没有用。镜尊不会想她日日睹物思人,想起的都不是开心事吧?”顾我见的称呼暗含讽刺,“换个环境好治疗。身病好医、心病难医。心病拖久了,谁都救不了。”
谢却风眼前闪过荼毗在悬崖边的样子,她抬手衣袖滑下来,皓腕之下,百道划伤的手臂。他自己的胸腔,压抑得无法呼吸。他憋得眼尾都红了,只能忍了。
“不能太久。”谢却风说。
“自然。”顾我见扬唇,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
冯虚峰。
荼毗在收拾行李。
她其实没什么太多可留恋的,只有剑匣是必带的。
顾我见说要带她出去玩。
她敲【好】。
顾我见很难得到别的什么反应。他有些失落,但看着荼毗,他更多的只有心疼。
以前心疼,现在更心疼。
他知道荼毗强大,但在他的眼里,荼毗从来脆弱。
她永远撑着那口气,独自一人对抗全世界。
顾我见来前,大致了解了情况。荼毗约莫是因为师弟死得太惨,大受打击才会失语,至于她伤害自己……顾我见很早就留意到,只不过现在荼毗更严重了。
以前,他就百般地烦她,霸占她的注意力,让她暂时忘记攻击自己。如今倒好说。
只是裴回月那块……
顾我见想了想,还是要让荼毗正式道个别的。
于是,他把荼毗带到君子院。
“听你师……听镜尊说,这里要腾出来,给新弟子了。你师弟的遗物,你看看要不要留一件,作个念想。”
荼毗呆呆地看着。
君子院前,侍女侍从们把院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往外搬,家具、绿植、甚至旧衣,全部都堆在院子里。
有领头状的侍女,“手脚都麻利点。”
于是清理的动作更快,东西都是被丢出来的。
周围围了一圈木柴。
侍女:“到时你们挑拣挑拣,有要的拿回去,不要的,都搁这一把火烧了干净。公子不爱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荼毗呼吸一窒,她把血玉符送到顾我见面前,
【公子是谁】
“是逍遥峰主新收的弟子。拈花公子。”顾我见温和道,“这个公子,在慕尘宗很受欢迎了。他师父喜欢他,说是君子院灵气充沛,适宜修炼,所以向你师……向镜尊讨了来。”
荼毗默了默,【他为什么同意】
顾我见难以回答这个问题,难道他要说……你前师父明显讨厌你前师弟吗?
他选择将荼毗拉到一块石头上坐下。
而后蹲身,他身量高,蹲下来才能观察到荼毗的表情。
刚想说话,他就看见荼毗眼睛微微瞪大,而后脚步要冲出去,她又忍住了。
荼毗想跑过去。
顾我见看她注意的地方。
是侍女在讨论君子院前的花圃去处。有一盆山茶被单独放在花圃外,白色重瓣的花,花瓣边缘一圈细细的粉色,像彩带。
“这株山茶不错。”
侍女长皱眉,“公子花粉过敏,撤了吧。”
顾我见明白了什么,迈出长腿跑过去,先绽开一张笑脸。
“好姐姐,这山茶我要了。有什么需要的,我跟你换。”
后面的话,荼毗没仔细听,她只看见,顾我见满脸带笑,同那些人搭话,不一会儿就熟悉了,都是朋友。
而后顾我见看见了她。
顾我见眼睛发亮。
他抱着那盆山茶,跑到荼毗身边,放在她脚边。
他什么都不问。
顾我见不逼她。
他只是拍拍她的头顶。
“你先休息一会,我去帮你收拾。”
荼毗听话地坐在石头上。
顾我见先过去了,他帮那些侍女一起收拾。有修士在,他们收拾便捷许多。顾我见施展术法,把东西归整起来,家具等大件收起来放进储物袋,器具小件等则放进木箱里。
荼毗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觉得眼睛很酸,但是很干。
眼泪早就流尽了,
她就像一株植物,连根植的土壤都已经干涸了。
一滴多余的泪,都流不出来了。
她尝试张了张嘴,还是哑声的。
最后她放弃了,转而看向脚边的山茶。
她抬手折下一朵,偷藏塞进心口的小衣内。
她记得的。
年幼的阿月,是躲在这个花盆里,才活下来的。
山路上,有人声传来。
是那位拈花公子的新家具,在被人帮忙扛上山。
荼毗看过去。
山下的阶梯很长很长,绵延到底部的外门弟子院落群。弥漫着白色的雾气。
后山的路,她也很熟。
毕竟她常常从后山溜上来找裴回月,翻进裴回月的后窗,告知他怎么配合,她才好偷逃出去修行。
那时,师弟很受欢迎。等着见君子剑的、求君子剑一顾的、求君子剑帮忙的,排队排到络绎不绝。
人死了之后,
就真的死了。
什么荣光都没有了。生前身后一场空。
荼毗想,我要记得阿月。
不然阿月就真的死了。
终于收拾好,顾我见跑回来,看见荼毗一直在抖,眼睫在抖,手在抖。
顾我见握紧她的手,“别担心。”
“都谈好了。我都买下来了。这些东西,想放哪里都可以。你要放冯虚峰也好,不爱放,放我那也成,我的弟子舍有的是地方放。”
他抱了抱荼毗,紧紧地抱了一下,而后虚虚地抱着。
荼毗觉得不习惯,他们很熟吗。
但是拥抱又让她感到落了地。
顾我见他真的太健全了,健全到连让她产生一点负担都不舍得。
荼毗被他的阳气灼烫了。
甚至想吸一口他的阳气。
【放冯虚峰】
冯虚峰。
侍女们把裴回月的遗物搬到荼毗的住所。
裴回月的东西不多。
可以说挺少。
他其实是个物欲很低的人。
荼毗坐在案台边,擦自己的剑匣,擦了很久,剑匣的雪精木都反光了,她还是机械地擦着。
人死之后,很长的一生,最终也是住在一个小盒子里。
荼毗慌乱地想,她没有问过裴回月最后的去处。
不问也好。
侍女们遵从顾我见的指示,还对裴回月的遗物清点,列个单子才入库,防备以后别少了什么。
“书签两扇、剑柄套五个、画卷一幅、伤药三瓶、剑修奇书一本、修真界各宗关系梳理册……”
有些侍女也好奇君子剑的风采,因此格外积极。
趁荼毗擦剑匣,侍女们围在一起看那些遗物。于是敏感的女孩子们,很快发觉了不对劲。
“好像不是给自己用的咧,哪有男修用这样的东西?”
“君子剑不是很忙的吗?”
“修炼密集,还要接执事堂任务下山。”
“不止,掌门杂事他也帮着料理,还要带弟子巡山。”
“我哥哥守山门,还得过他的帮助。”
有侍女越翻越不开心。
“怎么全是给女孩子的东西?”
“莫不是心上人?”
侍女们俱都伤感了,她们默契地稍作停顿,偷看了一眼在案台边的荼毗。
君子剑洁身自好,连对师姐妹都是退避三舍,保持社交距离。
非要说跟女修沾点什么,也就这位现任的冯虚峰峰主了。
荼毗没反应。
这些东西,她都听过、见过、收到过。也不知裴回月如何百忙之中去寻来的。他好像……从未向她邀过功。
侍女们没看见预期中的八卦反应,也就不多事。不知谁叹了一声。
“谁还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或许真是喜欢了。”
噔。
顾我见练琴的琴音响起,荼毗才觉得自己可以呼吸了。
……
很多年后。
新侍女做了功课,向荼毗讨巧,“回月师兄真不愧是君子剑。听说当初师姐被冤枉,是他一力力保呢。师姐应该也很感激他吧?”
荼毗默然,忽然轻轻笑了。
“不,我恨他。”
如云纱幔飘起,有不知名的风拂过她的脸。
仿若亡者重返的轻抚。
她恨他,恨裴回月两眼一闭,独留她在这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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