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夏黄昏。
毗邻着恭顺侯府后园的松雪斋,静悄悄。
这是徐侯爷在府里另辟的一方书院,请了有名望的大儒和才俊,为侯府以及一些交好的世家子弟讲学。
今日崔先生教山水画,学堂已散,只留下零星几个书童婢女收拾着书卷笔墨,服侍自家主子散学回府。而靠近走廊边的一方书案后坐着一个安安静静的身影,没有动静,笔墨“沙沙沙”摩擦着宣纸。越是这样安静的时候,越是听得出这声音里的藏着掩饰不住的焦躁和不安。
“铛——”白玉镇纸磕到砚台的边缘发出一声钟鸣般的脆响,捏着镇纸的葱白指尖微微停顿,江持盈闭上眼定了定心神,才重新将新的画卷铺展开。
她在等一个答案,一个她谋划了近一个月,能定她生死的答案。可等了一天,眼看日落,崔先生让她临的画都快画完了,还没有消息。
“姑娘……”静悄悄的院里传来一声轻唤。
江持盈忙转头,日影西斜,暖色的光线透过书斋的竹帘照在这张俏丽又干净的脸上,将那满含期盼的眼照得似琉璃般光彩夺目。
她见侍女匆匆赶来,隔着围栏冲自己微微颔首,心里已颇有几分明了,接过递上来一截纸条一颗心却还是激动得就要跳出来。
纸条展开,梅花小楷清晰地写了四个字:柳家拒婚。
伯爵府江家与礼部员外郎柳家意欲结亲已久,勋贵之家能看得上一个从六品的小官,据传是因为江家嫡出的大小姐先看上了柳家公子,伯爵府三番五次的宴请走动,前几日竟还主动下了婚书,姿态低到这个地步,京城里的人家个个感叹,江伯爷对这个大小姐真是宠爱至极!
人们都说这段姻缘已是定局,可如今柳家竟然拒婚,若不是江家的大小姐实在面貌丑陋或者性情??乖张,实在不堪,怎么说也不会如此不留情面。此事一出,江伯爷的脸面算是丢干净了,以后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也再没人敢跟江家的大小姐沾上半点关系。
人们不知道的是,江家大小姐既不丑陋也不乖张,而且这拒婚也是她精心设计望眼欲穿的,眼下正捧着手心里的纸条如获至宝般傻笑呢!。
柳尧章,这一世,咱们各生欢喜,挺好。
江持盈捧着字条,抬头望了望被屋檐和梧桐切割出的一小片天空。黄昏的云霞血染,恰似当年。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久到她分不清那是往事还是梦境,短短十七年的岁月,她却已生死几世。每次死去,她都会回到那个沙尘漫天的山丘。那年她刚十岁,突厥人破城而入,残阳血色,她骑着父亲送她的小马,死在了城外的沙地里。
第二世醒来,她又回到了那座山丘,不同的是这一次,有人在卷着沙石的黑暗里递来一把刀。江持盈杀了那个突厥人,换来被接回京城的伯爵府,多活了两年。
也就仅仅多活了两年。
十二岁那年,临川王陆闻铮谋反,江持盈死在乱军的箭雨下。
第三世,江持盈早早借口养病,躲去了山上的禅院清修,后来她被安排嫁给了柳尧章,却不想坏了柳公子与心上的姻缘,被柳尧章怨恨,一年后在一次出游的路上被人掳走。
江持盈清晰地记得那个雨夜,她被蒙住眼睛,黑暗里惊慌无措。男人冷峻沉默却力道强大,粗粝的手掌抚过她脆弱的脖颈,将她的下巴捏得生疼,他在她耳边笑道:“江夫人如此挣扎,难不成还在等柳员外来救吗?”
那一刻她明白,最不会来救她的人就是柳尧章。坏了名声,即便她苟全一条命回去,和一个不爱的人带着怨恨度过余生,太可怜,她不想这样活。
所以,江持盈赌了一次。
她主动攀附在男人的肩头,在对方错愕的瞬间拔出了他腰间的短刀,刺向自己。
她赌赢了。
她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山丘,依依不舍牵着那匹小马回了京城,她早早躲去禅院清修,不问世事。事不过三,这一世,只要不嫁给柳尧章,就能活下去。
“江姑娘……江姑娘?”
“嗯?”院外吹来一阵风,吹散了那些混乱而血淋淋的记忆。
江持盈愕然抬头看着来人,是崔先生的随从。
“先生叫我来问一问,那几幅画好了没有?”
“哦……就好了,就剩手上这一幅。”江持盈忙将画作收尾,卷起来递上去。
“有劳江姑娘。“那人接了画并未动,“还请姑娘移步,我家先生有话交代。”
“现在?”这会儿已近黄昏,虽然崔先生留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都这么晚了,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江持盈叫伊娘收拾了笔墨,转念想到,今天柳家拒婚,这样大的事,府里估计要吵翻天,不早回去也好。
松雪斋,书房。
乌木鎏金的书案上,檀香袅袅。
崔昭将江持盈的画卷一幅一幅地看。江持盈坐在窗下候着。
崔先生,是恭顺侯府请来的。年纪轻轻,进士出身,才貌斐然,画的一幅好画,多少官员豪绅都抢着收藏一两幅。听说是跟侯府有些旧交,才答应来讲学。还听说,侯爷有心让他做女婿,不过侯爷的小女儿才十岁,应该是谣言。江持盈想。
就这几幅画,要看多久?江持盈等得有些时候了,余光看了看崔昭。
暮色的光影透过花窗照进来,给书案后的人笼上一层淡淡的光晕,眉目疏朗,垂眸看画的眼睫微微颤动,分明的指节再宣纸上时不时扣两下,这是崔先生的习惯。
真好看。
江持盈只看了一眼,赶紧收回了眼睛,心里又叹息起来。
先生好看是好看,可是永远都是这副庄严持重的样子,就像雕花木格子里端端正正摆着的那尊佛像,连偶尔露出的笑容弧度都一样。江持盈总想哪天能给他扯扯嘴角。
先生单独留堂的时间总是分外难捱,明明刚刚得了天大的好消息,又赚得活下去机会,心里的快乐都要溢出来,却还要在这里装乖,甚是难耐。
她在这里胡思乱想,蝉鸣在外面一阵一阵,叫的人心燥,江持盈看看头顶又看看地板,搅着手指头,目光落到窗外。
窗外,一棵梧桐树上隐隐约约闪过一点五彩的光,江持盈坐直侧身看过去,那光芒正是薄薄的翅膀折射出的,伴着褐色身体的鼓胀忽明忽暗。
那是一只蝉。
江持盈心里一动,蝉兄,你怎么叫得这样热闹呢?是因为知道自己只活一个夏天吗?
蝉兄,我比你幸运一点,这次我能活过这个夏天了。
江持盈看着这只蝉发愣,连崔先生叫她都没听见。眼前忽然递来一方白玉印章。
“拿着。”
江持盈赶忙接了,但不知道做什么。
“在我跟前,还要走神?”江持盈默默低头,又听崔昭嘱咐道:“画得还不错,这几幅画盖我的章,还有我书案上那几幅,你也一并题字盖章。”
江持盈莫名,我的画为什么盖先生的章?不过还是不敢多问,只是这样简单的事,为什么要单独叫她到书房来说。
交代完事情,江持盈以为他要走,崔昭却转身从案几边的书堆里抽出一本放到她面前。
薄薄的一本小册子。
江持盈一看到心里就喊了一声:完了。
“江姑娘,昌龄先生的《诗格》,你可读过?”崔昭的声音冷冷的。
“……读过。”
“平日里看你温和守矩,不想竟算计起我来?”
“先生都知道了。”江持盈头低低的老实承认,只是心里觉得说“算计”未免过头。
“你不想嫁柳尧章,还不愿让别人知道,将信藏在我的书房里。你知道那天他会来我这里清谈,便借此传消息于他,让他拒婚。”崔昭随意地翻着书页,也不看江持盈,几句话把她的小动作说得明明白白。“只是我想不明白,你名声受损,江伯爷脸上也没有光,柳家因此与江家交恶,对你有什么好处?”
崔昭丢了书,紧紧盯着江持盈。
“好处……就是我不用嫁给他。”江持盈这回答等于没回答,然后她起身郑重一拜,满是诚恳道:“学生这样做断没有冒犯先生之心,算计更是无从谈起,不过是无奈之举,还请先生……”眼下自己什么打算不重要,重要的是崔先生为了自己莫名被算计不高兴了。
话没说完,崔昭问:“你将信藏在我的书里,为什么?这么笃定我不会发现?”
“因为……先生您不爱看诗,您平时都看文赋。”江持盈越说头埋得越低。
“呵……”
空气凝滞片刻,传来一声简短的嗤笑。崔昭自己都没留意,他从没翻过这本《诗格》。他又看看面前低头恭敬的小姑娘,心想平日里温吞乖巧的小姑娘竟然藏着百般的心思,看来江家与柳家的种种并非如传言般。这小姑娘不惜毁了自己声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费尽心思就为了毁婚。
崔昭心里一笑,原来,她不喜欢柳尧章。
“还算聪明。”崔昭难得笑,淡淡点评。
江持盈听这话音,先生这就不生气了?
“想必,这件事你断然不敢让江伯爷知晓,我可以不去多嘴,不过你得帮我一个忙?”
江持盈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就这样被轻轻揭过,一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你也帮我传封信。”崔昭说。
“啊?”江持盈抬起眼看着先生神色如常,后半句话就这么咽了回去。
这么简单?
三天后,官道上车马辚辚。
江持盈一脸愁容地靠在马车窗边,偶尔抽噎几声,再拿上帕子擦拭脸颊上并不存在的眼泪。
她难过,她装的。
柳家退婚之后,不用想也知道江家的大小姐颜面丢尽了,京城里流言四起,勋贵们自是觉得柳家不知好歹,可那些文官清流之家倒说柳公子有傲骨,竟有其他的世家前去说亲。这就显得江持盈更没脸了。江伯爷憋了一肚子火没出发,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叫江持盈跟着姨母蒋氏离了京城,去江宁消夏。
如果说非要有什么伤心事,那就是伊娘,临走前一天晚上,伊娘摔伤了腿,江持盈不舍得她跟着奔波,就叫她留在京城休养。唉,这江南的小桥流水,伊娘一直想来看,可惜了。
想到这,她又叹了一口气。
蒋氏看它如此忙宽慰道:“持盈啊,你也别难过,姨母带你和妹妹离了这是非之地,看看好山好水,这心呀也越发宽敞,开心的事装得多了,难过的事也就不值一提了。”
“姐姐……”开口的是江家的二姑娘。江持盈倒是一愣,自己素来不讨她妹妹喜欢,她怎么也一脸怜悯。大概是看她的境遇太惨,倒消解了些许对自己的怨恨吧。
江喻盈道:“流言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姐姐且游玩几个月再回去,说不定,京城里早就忘了这事了。”
这话说得倒是有道理,江持盈顺势止住了愁容。“妹妹说得有理,我应该看看风景,放宽心。”
掀开马车的帘子,外面日头正晒,远远地便见前面驿站两边站着一排士兵,铠甲长矛列队齐整,看着像是军营的。江持盈正好奇,听得小厮传话。
“夫人、小姐,前头驿站检查,请夫人小姐收拾好,稍作休息。”
“知道了,把文书给长官,按规矩办。”蒋夫人交代着。
江持盈倒是疑惑:“往年出京也没见盘查呀?”
“听爹爹说是因为临川王。”江喻盈说。
临川王?这三个字让江持盈心中一惊。第二世临川王陆闻铮谋反,她就死在乱军的箭雨之下。这一世她许久没有听到临川王的消息,只知道临川军一直守在北方,上一世的谋反也并未发生,原本早就将这事给忘了,谁承想在今天忽然听到,江持盈紧张得一把抓住江喻盈胳膊:
“你是说,临川王在这里?”
“没有,临川王在漠北镇守呢,只是他麾下的几位将领回京述职,军机在身,这才盘查得严。”江喻盈仍旧往窗外望着,并未察觉到姐姐的异样。
到了驿站,马车停下来,江持盈隔着纱帘往外看。
那领头的兵在马车前头盘问小厮,另一个兵绕着马车转了一圈,对着后头一辆奴仆的马车点指头。过了一会儿,另有一个小吏打扮的年轻人上前,先拜了一拜,蒋夫人命人掀了帘子。
那人道:“问蒋夫人,二位小姐好,多有惊扰,还请见谅。”说着便又是一拜,挥手示意放行。
江持盈想,这能查出点什么呀。却见其他的过路百姓一个个排着队,在一排长桌前列队站好,士兵将他们的包袱文件一一摊在桌上,用长枪翻检。
江持盈忽地想起那天。
暮色沉沉的书房里,崔昭说:“你也帮我送一封信。”
那天她就没明白,崔先生要送一封信去江宁,为什么要叫她帮忙。崔先生说府里来人告假,她既然她要去江宁顺带帮个忙,不是难事。可是他们一行人的马车多慢,官府的差役多快,怎么算也不是个顺带的事,不对,不对……江持盈搅着两根手指,越想越不对。崔昭不仅仅是早知道她要随姨母出京的事,更重要的……
“喂!”驿站差役的一声呼喊吸引了她的视线,那人对着驿馆后面喊:“这包查完了,装那匹马,抓紧送走。”
过路的行人和马车依然排着长队等待检查,差役正将一包一包的文书信件搬到新的马匹上。
江持盈忽然明白,崔先生让她送信或许正是因为伯爵府的女眷不会被查。
那么,崔先生的这封信,是一封不能被官府知道信。
如果说三天前,逃过柳家的婚约,她觉得眼下总归安稳了。
那现在,她心底朦朦胧胧生出一种危险的直觉,自己这条小命不知道又被捏在谁手里了。
且过一天算一天吧。
江持盈:重生几次还是菜鸟,平时应该多看几本话本小说,是不是好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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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拒婚(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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