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天光渐渐被乌云带来的阴霾取代,萧瑟的春风席卷过树梢的青叶,穿越朱雀街,驻足于巍峨壮观的皇宫前。
金黑色的文德殿伫立在红墙皇宫中央,沿金砖飞龙道往上,便能看见满殿文武持笏牌,毕恭毕敬地站在琉璃薄纱的两侧,大气不敢出,若是细些看,还能依稀望见他们脖颈处渗出来的汗珠。
独坐在高位的男人,以黑垂帘掩面,他侧卧在鍪玉龙椅上,龙袍袒露胸口,他单手撑住额角,缠在手中的佛珠时不时转动,让静谧的大殿内徒余留珠子摩擦的声音。
“诸位爱卿,邯郸旱灾一事,可有决策?”长孙临渊的声音骤然回荡在大殿内,宛若初春化成冰水的雪,刺人脊骨。
话音消弭良久,仍不见有人站出来。
黑垂帘后方的男人不紧不慢地端坐身子,手中捻搓佛珠的动作停下来,“如此看来,寡人养在朝中的三百八十七名臣子,都是无用之辈,既然如此,那便……”
“陛下!臣有一计献上。”一道颤抖的声音突然打断长孙临渊的话。
只见一名身着红袍,腰佩银鱼纹袋的男人垂首走出来,男人的两眼凹陷,头发花白,长相敦厚。许是因为他过于慌乱,导致下跪作拜礼时,险些摔个人仰马翻。
长孙临渊抬手以衣袖掩面,那双令人猜不透的深邃眼中,顿时闪过几分戏谑,他漫不经心地启唇道:“元爱卿,请讲。”
元旻先畏畏缩缩地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臣……臣以为,邯郸的旱灾,是……是为天祸,陛下若能巡幸邯郸…作法祈雨,一来能解决天祸……二来能皈依民心。”
元旻先回答完后,坐在高位的长孙临渊始终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就在他紧张到极点时,景丘的沧桑声慢慢响起,“陛下,元尚书方才的谏言,臣不敢苟同。”
景丘从容不迫地站出来,挥袖掀开紫色衣摆跪在地上,挂他腰间的金鱼纹袋晃荡几下,格外显眼,“臣认为兴修水利,减轻赋税,开仓赈粮,才是旱灾之事的明解。”
长孙临渊丝毫不急着,他微微勾起嘴角,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两个争执不休的人。
“依景相所见,难不成是在旁敲侧击,陛下素日苛待百姓么?”元旻先瞬间挺直腰板,怒目而视,急得吹胡子瞪眼,“徽宋自开国以来,便主张民心为重,景相是想破坏玄祖留下的规矩么?”
一时之间,景丘忍不住发笑。这元旻先究竟还是老糊涂,对方甚至都已忘记,当今的皇帝宣宗,是非顺位继承的皇子。
若是这长孙临渊真能做一个对玄祖之言唯命是从的人,对方当初就不会发动宫变,弑杀皇太子,更不会坐在今天的位置。
“是非对错,臣无需辩驳,全凭陛下心意。”景丘缓缓回身,拱手作揖道。
景丘决定点到为止,把这个棘手的烂摊子顺势扔还给不痛不痒的长孙临渊。
元旻先这只守旧的老狐狸已把事情的本质悄悄牵引到孝悌的层面,现在若是皇帝不去邯郸祈雨消灾,到头来可能要在名不正的骂名上,加一道不孝的罪名,为后世唾弃。
朝堂上的氛围越来越僵硬,空气也将至冰点,“李爱卿,你对此可有见解?”
一直保持沉默的李安民不急不缓地往前一步,走出百官的包围之中,他身上的紫色官服虽与景丘相同,但这却是长孙临渊当初亲自传授予他,负命于泱泱皇恩。
“臣无所见解,但陛下的这番询问,倒是把某些糟粕余孽引了出来。”李安民眨动漆黑的双眼,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住元旻先,“陛下向来不信人,只信天,元尚书何必把自己的顽固思想施加于陛下,民,非不可教化,当今世道当是民依附于天子,而非天子委身于民,其余之事,勿论。”
半个时辰后,立侍在长孙临渊身侧的宦官扬声宣召退朝,但邯郸旱灾之事,最终还是没有确切的定论。而因为此事唯一被殃及的人,只有被贬官至幽州的元旻先。
景丘和李安民并肩从朝堂里走出来,他举头仰望风雨欲来的苍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手中的玉笏却被握得更紧。
“景相的见解,我晚些会向陛下复提,你也不必忧心于此。”李安民云淡风轻地说,他的嘴角尽是毫不遮掩的得意之色。
景丘斜睨对方一眼,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陛下在想什么,即便元旻先有错在前,但他是先帝身边的唯一亲信,若要论功,他远在你我之上,你们非但不让他辞官归乡,还设局贬黜,究竟有何居心?”
长孙临渊这招借刀杀人用的巧妙,可偏偏这个李安民心甘情愿做这把利刃。
“我原以为景相与那帮老顽固不同,可没想到你还是不明白现在的局势。”李安民愤懑地甩开衣袖,往前走两步,然后回头看向景丘说:“前朝余孽不除,陛下将不得安宁,景自安,若你执意不肯全心仰仗于陛下,日后的路,只会被你走的越来越窄。”
“乌合之众!”景丘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四个字,旋即转身快步离去。
停留在原地的李安民缓缓收起脸上的表情,他散漫地转动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一股不屑与轻蔑的意味油然而生,“匹夫。”
下午酉时,国子监的课业已经教授完毕,三两成群的学子拎着书箱往外走,最后踏出国子监门槛的人是被落在后面的祁荀。
他望向早已远去的国公府马车,暗自叹息两下,这件事于他而言,已是习以为常。
祁荀不愿与景凝知有过多瓜葛,所以没有找对方提及此事。他徒步回到国公府,就当是锻炼身体,见闻承天的市井之风。
今日他照常踏着夕阳落下的余晖,走在朱雀街的青石板街上,昨夜在手臂上留下的伤口隐隐还有些牵扯之痛。
他现在满身疲惫,只想早些回到国公府,把脑袋扎入柔软的被褥里,沉沉入眠。
不知不觉间,他跟随人潮走进一处陌生巷角,等祁荀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时,他刚要提脚往外走,上空不知何时出现一束花球,猝不及防地砸在他的脑门上。
“嘶。”祁荀下意识捂住后脑勺,低头看向滚落在地的花球,心底一阵困惑。
“下面这位被花球砸中的公子,请您带着花球到四楼来,今晚便是你和玉兰的**夜。”不远处飘来的这个声音,险些让祁荀左脚绊右脚栽倒在地。
他忙不迭扭头看向站在高楼勾栏边,朝他挥动绣帕的女人,对方唇红齿白,风情万种,其发髻上簪的红牡丹分外惹眼。
与此同时周遭的人,也纷纷向他投去艳羡的目光,让他心里发毛。
祁荀哪见过这种场面,他甚至连女人后面的话都没听清,赶忙拔腿就跑,生怕后面会有什么穷凶恶极的猛兽要追上来。
等他逃到国公府门口时,悬着的心才堪堪落下,他失魂落魄地抚平胸口,气喘吁吁,目光时不时往后看,待他彻底确认没人跟上来后,他方提着书箱往府内走去。
祁荀刚踏入前院,却不料撞见几个青衣婢女偷藏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近日听闻朱雀街开了家万紫千红楼,里面有个花魁叫玉兰,长相妖艳,身姿不凡,可我听闻那受人追捧的花魁……竟是个男人。”一个婢女刻意压低声音道。
只听另一个婢女冷声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京城中的达官显贵不就喜这种?否则那万紫千红楼怎会刚开一日就热闹喧天,说到底,那些人不还是想一睹花魁的真容么?”
听到这里,祁荀有些恍惚,似乎方才站在高楼上的女人,口中所说的人就是玉兰。
顿时祁荀松口气,他倍感庆幸,若非他反应快,否则到时候真被人绑上去,跟那个所谓的玉兰面对面,他怕是又该当众出丑。
思及至此,祁荀也不再深入,他捂住嘴巴打呵欠,眼角蓄满薄泪,可他往前没走两步,就被身后的平安忽然叫住。
“阿荀哥哥!”平安快步跑来,拽住他的衣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祁荀不自觉握住对方的手,让其扯开自己的衣袖,他慢吞吞地开口说:“刚刚走错路,误入巷角,所以才回来晚些。”
“阿荀哥哥,我听闻近日新开的一家酒楼,荷叶鸡做的非常好吃,你要去试试么?”平安眨动明亮的双眼,用希冀的眼神看向祁荀,“……我可以请你吃。”
祁荀已经累的睁不开眼,他朝对方摆摆手,如是说道:“我明日再陪你去,可好?”
“啊……”平安瞬间耷拉下脑袋,脸上尽是落寞,“可是……那阿荀哥哥,你先回去休息罢,我今日不吃也没关系的。”
祁荀闻言,不禁叹口气,他把书箱递给身侧的婢女,摸了摸对方的头,眼底的疲惫多出几分温柔,“也罢,平安,你带路。”
下一刻,平安喜笑颜开,他牵住祁荀的手说:“我就知道阿荀哥哥对我最好了。”
后面的事情,就算是打死祁荀也想不到,因为平安带他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他千辛万苦逃出来的万紫千红楼。
“平安,这不是酒楼——”
祁荀反握住平安的手腕,转身欲走。
但没想到四楼的方向,陡然响起一道陌生的男声,“负心郎,你居然还敢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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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万紫千红邂逅花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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