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
屋内,火盆中灰黑的炭块猝然跃出一星火红,冷冽的北风带着屋外的寒气往里钻。方才与众人一道离去的戚家嫂嫂去而复返,此刻正推门探进身来。
位于门内左前方的书案后,怀抱着汤婆子整理桌面纸张的三娘起身相迎。与此同时,镇纸落于纸面,只听“嗒”的一声轻响,脆而不锐。
被称作“三娘”的姑娘衣着朴素,容貌清丽,她年岁不大,不过刚及笄,可偏生了一双清透的柳叶眼,眸中漾着几缕秋水。
“姐姐,可是落下物件了?”三娘略倾上身,语气温软,给这寒冷的冬日平添了几分暖意。
戚嫂忙掩上木门,捏着药方的双手拢进袖中,接着又不自在地伸出来。她再次唤了一声“三娘”,音量不高不低,刚够屋里的人听清。
三娘早已走上前,将怀中的汤婆子递给她,并引着她落座,期间没有任何催促的意思,只是静待她开口。
大抵是来自掌间的暖意为她鼓足了劲,她终于轻启双唇,却是不敢直视身前的人。
“听闻三娘前些时日新调得一款香,不知是否尚有存余?”
“香方品类甚繁,姐姐所言,是哪一种香?”见她仍是盯着身前交握的双手和脚尖,三娘眼珠一转,起了逗弄的心思,明知故问道。
戚嫂抬手挽了挽并未滑落的鬓发,颇为艰难地张开嘴:“暖……暖情香。”
三娘眼角泄露些许笑意,随即起身朝书案后方的药柜走去。
“暖情香,益伉俪情愫相合,助子嗣绵延。”
直白得不行的话音随着她的步伐落下,惊起戚嫂面上一片红霞。然而,已至药柜前的三娘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姐姐成婚数载,闺中未有麟儿之喜,阖家皆引为憾事。可今日为姐姐诊脉,脉象平和,气血充盈,并无半分滞涩亏耗之象,实难寻得不孕之由。”说到这里,她已取得两个素色瓷瓶,返回座椅前。
戚嫂听得分明,面色变了又变。
迎着那道惊异的目光,三娘将瓷瓶轻轻放置在小方桌上:“此二香,一曰暖情,一曰安神。”
“安神?”戚嫂视线转向瓶身的红色药签。
那双柳叶眼眸光柔和:“观姐姐神色倦怠,面带忧容,久则耗损心神、伤及气血。纵使姐夫调理妥帖,姐姐这般形神俱疲之态,亦难遂添嗣之愿。故制安神香予姐姐,愿姐姐宽心顺意,切勿忧思萦怀。”
宽心顺意?戚嫂心下沉吟,右手缓缓探出,指尖抚过冰凉的瓷瓶,终是执起在掌心,目光怔怔凝在红签上“安神”二字,久久未移。
自弟媳诞下子嗣、阖家欢庆那日起,公婆看她的眼神便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意味,目光掠过她时总似带着无声的“你瞧瞧你”,责备里裹着失望,沉沉压在她心头。
可这些年,她明明尽力了。她踏遍周遭乡里寻医,求过无数偏方,药石吃了一筐又一筐,腹中却始终未有动静。夜深人静时,她辗转反侧到天明,满脑子都是公婆的眼神、夫君的默然,她确实,太久太久未曾得一夜安稳好眠了。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三娘,攥着瓷瓶的手紧了紧:“既非我之过,自当静心安寝。多谢三娘。”
三娘颔首无言。
寒风卷着枯叶在门前小院内打转,戚嫂的身影渐行渐远,就在三娘合上门扇的刹那,隔间内传来书本滑落于地的轻响。
镜头中,三娘本已敛起对戚嫂的关切,面色沉静无波,忽又勾起一丝无邪的笑意,转身时裙摆微漾,缓步朝着镜头走来。
“很好!这一段戚嫂的情绪拿捏得很到位,三娘的状态也稳,继续保持。”
应导自监视器后抬头,摘下耳侧的对讲机,扬声道:“大家先休息十分钟,喝点热水缓一缓,十分钟后拍下一场。”
话音一落,现场搓手跺脚的声音瞬间蔓延开来。室内几台已持续工作了数小时的小太阳前迅速围满了人,就连火盆旁也排排坐了好几人。
这天也太冷了。
裹得严严实实的蔡乐第一时间给谢影披上毯子,梳妆师和化妆师也上前给她补妆和整理头发。
为贴合人物年龄,谢影的妆容极为清淡。化妆师对眉眼的修饰很简单,仅仅修了眉形,用眉笔轻描出弯弯柳叶眉,眼睑处薄敷一层近乎无痕的鹅黄,眼线只浅浅提亮眼尾,衬得眼眸澄澈灵动。发型则是民间未婚女性常用的垂鬟分肖髻,额前留了稀薄的碎齐刘海,一缕青丝垂落身前,近耳处用素净红绳简单缠绕,鬓边缀着两缕细软的发丝,行走或摇首时轻晃。
“妙手回春啊老师们,姐现在这样子进初高中校门都不会被拦。”蔡乐再次开启夸夸模式。
化妆师被哄得眼睛眯成了月牙:“谢老师本来就年纪小嘛。”
梳妆师也嘴角挂着藏不住的笑,手里捏着小梳子,仔细将不听话的几丝头发调整好,附和道:“就是。”
谢影微仰着头,按着化妆师的指令把视线往上抬,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地瞥了眼一唱一和的几人一眼。
她们虽然这么说着,可谢影终究并非二八年华,这般打扮自然与真正的十五六岁少女有所区别,少了几分不谙世事的懵懂,多了些超乎年龄的沉稳,不过,倒也和身负血海深仇的人设完美对应上了。
穿着黑色及踝羽绒服的工作人员拎着个热水壶前来询问是否要更换汤婆子里的热水,谢影感受着怀里的温度,下意识想要摇头就被化妆师掰住脑袋不让动弹,只得摆手道:“还很暖和,暂时不用换,辛苦了。”
“要说辛苦啦~”蔡乐纠正。
几人都不明所以。
蔡乐嘴巴一咧:“因为你现在才十六岁呀,要有可可爱爱的口癖啦~”
谢影瞬间深感没眼看,只觉得身穿黑白配色棉服的她更像奶牛猫了,被誉为猫界神经病的奶牛猫。
下一场戏很快开拍了。
这场戏中,同谢影有对手戏的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演员,老演员饰演的角色姓花,是三娘,也就是方寻真自方家被屠独自逃离都城后,在石板镇溪畔村机缘巧合下相遇,并设法强行认下的“爷爷”。
在遇见花爷爷的五日前,方寻真顶着漫天风雪,抱着一窝小玳瑁沿着湿滑的小巷一路小心翼翼跋涉,终于挪到了方家附近,却在巷口转角处看见家门前密密麻麻围了上百号人。
那些人中,有常年居住于街头巷尾的邻里,他们脸上满是惊惶与好奇,交头接耳的低语混着风雪飘进耳中;还有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的缇骑,他们面色冷峻,沉默地守在门前,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更有几名拎着朱漆验尸箱的仵作,神色凝重地匆匆挤入人群。
那些人个个身形高大,围站在一起,仿佛上百座巍峨大山直直向小小的方寻真压来,让她胸口发闷、呼吸困难,连脚下尚且蓬松的积雪都似生出了藤蔓,要将她紧紧束缚在原地。
感受到胸口越来越紧的窒息感,指尖冰凉得发颤,怀中的小玳瑁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惊惧,忽然“喵呜”一声轻叫。那微弱的叫声被人群交头接耳的低语、风雪呼啸的声响裹挟着,明明细弱如丝,可在她听来分明声如洪钟,震得她一股凉意自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如山的人群好像凝成了一体,周身晕着一层朦胧却诡异的光。紧接着,那上百颗头颅竟齐齐缓缓转动,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循着小玳瑁的叫声,齐刷刷向她这边看来,带着探究、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就在方寻真感到一口腥甜涌上嗓子眼,几乎要呕出来时,下一秒,她落入了一个略显冰凉但很稳靠的怀抱,将她从濒死的眩晕里稳稳接住。
昏暗中,仅靠巷口灯笼漏下的依稀光亮,她扭头勉强看清来人,是药香铺隔壁的刘婶。
刘婶半蹲下身子,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肩膀。
在刘婶抱起她沿着小巷往回走时,方寻真回头再次望了眼人群的方向,那里依旧乱糟糟的,却没有一道视线落在这里。
回到刘婶的小院后,方寻真便被藏进窄小的柴房。刘婶的夫君多年前遭了意外,伤得极重,是方寻真的祖母和父亲将他从阎王殿抢了回来,只是命虽保住,双腿却落下了终身残疾,再难正常行走。此后,刘婶便一人艰难地支撑起这个家。
刘婶将她怀里的小玳瑁安放在侧旁,随后取来自家孩子的衣裳,默不作声地给她换上。在这过程中,方寻真始终安安静静的,没哭也没闹。
今日是上元夜,亦是团圆夜。
刘婶在听到药香铺有动静前,已准备好团圆饭,结合近段时间的满城风雨,她心下倍感不安,于是隐藏好自己悄悄观察隔壁的情况。许久,见方寻真的身影自后门而出,她借口还有糕饼未取回,匆匆忙忙出门,远远地跟着方寻真。
这会儿,夫君和孩子还在等着她一同吃团圆饭。刘婶先端了一碗温热的饭菜到柴房给方寻真,等她慢慢吃完、细细安顿好,才转身回去和夫君、孩子一起用饭。
而在夜深后,等家人都睡下了,刘婶又轻手轻脚来到柴房,小心翼翼地把她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她,小声哼唱着童谣。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只偶尔听得远远的传来几声犬吠。方寻真借着窗外漏进的微光,摸出随身藏着的迷香,轻轻凑近刘婶鼻端,看着她呼吸渐渐平稳,彻底睡熟。
随后,她找出自己原先的衣裳,在小院未被雪片覆盖的角落堆起几块干柴,点火将衣裳燃尽。黑夜里跳动的火光映着她毫无表情的小脸,也烧掉了所有可能暴露行踪的痕迹。
她心里清楚,自己留下只会连累这善良的一家人。趁着夜色浓重,她最后一次轻轻抚摸熟睡的小玳瑁,悄无声息地推开小院的门,身影一晃,便悄悄融进了茫茫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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