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年的某日，我出生于京城的一处宅院。我不记得我的生辰，我只知道我被莫名其妙抛在这个世上，从此蹒跚前行。
我是个女孩，如你所料，家里人总觉得有些遗憾。母亲总是抱着我，瘪了瘪嘴，一声长叹：“女儿是留不住的…”
母亲出身世家，她一向脾气很大，从来不愿意委屈自己。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对父亲唯唯诺诺。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她不能带我离开这里，离开这些嫌弃我们母女俩的人。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做什么都能养活她，可她说，天地苍茫，没有我们的归处，因为我们是女子。
我知道她是爱我的，但她也是胆怯的，她担心离开了这里我们会坠入更深的深渊，我知道，她只是想让我们两个人好好活着。
年少时，我曾多少次想带她离开这里，离开这灰蒙蒙的宅院，离开那个冷漠无情的父亲。我记得她抱着我，眼泪落在我的身上，她总是等着那个男人，可他总是不来。我看着蜡烛流尽的眼泪，心里很害怕，她说那个男人不来，但我知道，那个男人从来没有离开，他自始至终都藏在屋角的阴影里。他带来的不是爱，是无穷无尽的恐惧和寒冷。
死亡和寒意，是我在这里嗅到的最浓烈的气息，从那些男人身上。我见过投井的女人、自缢的女人，我知道，都是那些男人的幽魂作祟。他们把我们关在笼子里，投了一些诱饵，让我们互相斗，我的胸腔中充满着恐惧，整颗心像是要蹦出来，那些女人大概也是如此。
我很害怕我也是同样的下场，我拉着母亲的手，仰起头望着她，我不敢哭，只是努力的睁着眼。她对我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孩子，你要嫁个好人家…莫要和娘一样…”
我知道她是那个男人的垫脚石，可我，就算再小心翼翼，又如何摆脱她的命运？
我真的是个很早熟的孩子，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为了我和娘不被其他女人取代，我从来都是家里最认真学女德的那个人。别的孩子在院中放纸鸢，我只是抱着书坐在窗前，一个一个字读。先生见我学的这样认真，都来摸着我的头，说我是好姑娘。
她们让我学琴棋书画，我学；她们教我女红刺绣，我也学。我不知道为何我要这样听话，我只是还想活着，我娘只有我一个寄托，我不在了，这个世界于她只有虚无，她还想依靠我证明一个女人只有女儿也能过的很好。
是啊，我们应该算是很幸运的人了，虽然父亲不在意我们，但他一直忙于功名利禄，没时间思索情爱，直到很大年纪只有我一个孩子。在我的记忆里，他是全家唯一奔波的人，其他人都忙着享乐，败光家中的基业，只有他想要振兴家族。
他从小就知道入仕为官才是拯救家族唯一的方式，他苦读数十载，终于成为知名的经师，官至太傅。他希望家中子侄可以像他一样苦读经学，可那些人除了偷鸡摸狗一无所知，甚至还嘲笑他迂腐可笑。
家中的女孩更不愿意读书，在她们眼里，女孩子都要出嫁，读几本书又有什么用？
他仕途顺利，多了些时间，年纪大的人总是格外喜欢孩子，见到别人不理他，他就想起了我，那个总是坐在窗前读书的格外沉默的姑娘，他唯一的孩子。
他或许曾经爱过我，不然也不会为我取一个很典雅的名字，但他面对我更多的是遗憾，若我是男孩，他一定让我像他一样自幼准备科举，等待平步青云。
“溪儿，你相信人皆可以为尧舜吗？”
他把我抱在他的膝盖上，用手指着书上的字，眼里亮晶晶的。
我坚定的点着头，他教了我很多书，我也将四书五经记得很熟，但记忆最清晰的，还是这句话。如果人真的可以都是尧舜，我就可以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女子，带着母亲永远离开这里，永远离开男人、孩子，像鸟儿一样飞翔，飞翔到九天之上，看看这所谓的天道究竟为何物。
也许到了那时，母亲再也不会因为一个男人流泪。
父亲不知道我心中的所思所想，他只是长叹一声，就像母亲：“好孩子，你是唯一像爹的人，可惜你是个女孩子。若你是个男孩，苏家不会败落的，大楚也不会…你会成为像孔孟一样的圣师，爹也终究可以将逐林交到你的手中…”
逐林…这两个字我从他的口中常常听到，这是由江南士人书社发展而来的，和中原士人的清流素来不和。他是逐林的党魁，我不知道他如何坐上这个位置，只知道他在心中一直抱有幻想，这个幻想关乎他最喜欢的那句话。
但我不相信他的梦想，如果人皆可以为尧舜，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什么因为我是女孩，就不能接下逐林？他说真正的士人会为了自己心中的道义舍弃一切，我也做得到，我不想出嫁，我只想摆脱那些阴影，站在阳光下，畅快的呼吸。我只是不想像母亲一样，一生执着的等待一个永远也不可能回来的人。我不想。
他或许不甘心苏家后继无人，但他还是早早定下了我的婚事。这是他振兴苏家的最后机会，我知道他让我去太子府是最好的选择，他是太子最敬佩的先生，我有很大的可能成为太子妃，虽然太子成为皇帝我大概率因为文官之女的身份无法登上后位。
从此以后的命途一眼可以望到尽头，我心中说不上什么想法，只是觉得母亲赌对了。
可莫名其妙的，他没有下这步棋，他把自己关在书室关了整整三日，最终去寻五皇子。五皇子已经有了正妃，那是容家的女儿，容家是楚国最负盛名的武将世家。若是把我塞进去，终究只是做侧室的命。
他总是和我说，人要堂堂正正，就算是女人，也要有名有份的嫁给男人，绝不可以一顶轿子从小门进。可他还是让我走上了这条路，他望着我，一言不发，过了良久，才将婚书扔到我面前。
他没有看我，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有些萧索的背影。他算不上很老，但整个背佝偻着，就像一个可怜的小老头，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老了，那个总是仰着头，满嘴仁义道德的男人老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知道我的人生迎来突如其来的转向，可我早就已经习惯了，或者说，已经彻底麻木。我不相信他会为了我好，但我相信他所做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苏家，我的婚事是他最好的赌注，他一定想了很久，才想到出一步险棋。但无论他是输是赢，我都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废棋。
我被舍弃了，母亲还会好过吗？我很少出言反驳任何人，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反驳过，我就像一个精致的玩偶，但一想到母亲那张泪眼婆娑的脸，我还是叫住了他，郑重的行下一礼：“女儿无能，只望您与母亲平安无忧。从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您们是女儿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
虽然母亲总是哭哭啼啼，为了自己的心愿逼迫我走上不归路；虽然父亲总是一脸漠然，将我亲手推向深渊，可我算不上恨她们，毕竟在这个冰冷的世界，在这孤单的宅院，他们也曾给过我唯一的一点温暖，虽然微弱，但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听我这样说，他还是一言不发，依然背对着我，但我看到他的肩膀则不断的抽动，随后，便是抽泣的声音。这个永远都面无表情的男人还是流下了眼泪，虽然不过是假慈悲。他教我读书，他明白我的心愿是什么，也明白我的恐惧是什么，他是唯一可以救我的人，但他无动于衷。
我习惯了他的冷漠，只是转身离开，从此以后，大概不会再有相见的机会。可他忽然叫住了我：“你忘了这个，你最喜欢的…”
他走到桌前，步子很缓慢，走的那样僵硬。他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拿了几本书放进我贴身背着的绶囊，又取了毛笔和墨盒放在旁边。
月光照在他苍白的侧脸，他盯着绶囊上的金缕发怔，有一瞬间的愣神。过了很久，他忽然笑了：“你还记得爹的话吗？”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柔，很轻柔很轻柔，这其中有某种说不出的期待。我张了张嘴，想把那句话咽下，但最终还是在他炙热的目光下说出了那句话：“无论在何处，都不要忘了圣人的教诲，人皆可以为尧舜。女儿永远不会忘记爹的训诫，逐林，逐圣人之林，舍身而取义。女儿是女子，但女子也可以为圣，不是以妻或母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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