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柴房无端着火的事,到底还是引起了顾鸿儒的注意。
两日后的公休,秦素正和轻衫对着地形图探讨,不过一会儿工夫,斋舍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轻衫起身开门,见外头站着个小厮,年纪不大,神色却傲得厉害。
他眼神在屋里扫了一圈后,方才将手中的帖子递了过去,“秦夙何在?山长有令,着你即刻去书房,亲自考校你的学问。”
闻言,秦素顿觉胸口一滞。
果不其然,那老狐狸有所察觉了。
虽然顾鸿儒那晚被轻衫成功引开,但显然这几日又去探查了一番。
新生报到没几日,藏好的东西便不翼而飞,还无端起了火,他不怀疑到她身上才怪。
轻衫接过帖子,温声说道,“有劳小哥了,我这就陪同公子前往。”
那小厮冷冷一瞟,单手抱臂,发出一声嗤笑,“山长只命了秦夙一人前往,你这个做伴读的,不必跟着添乱。就管好你自己吧。”
说完,便不愿多留,甩身离去。
门一关,秦素的笑意立刻塌了个干净。
她看向轻衫,道,“这下麻烦了。我那点墨水应付柳烟容还行,到他面前,只怕拎不住三句。”
轻衫却镇定自若,理着秦素衣领,宽慰道,“别慌。你不过是个寒门书生,学问稍逊才合情合理。他若问得紧,你便答得磕绊些,太顺利反而会更容易暴露。”
秦素听罢点了点头,觉得有理。
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往上顶了。
她摸了摸脖子上那片喉结,颜色褪去不少,心想出门前还得补个一层。
一路往东,秦素在书房门前停下,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门。
四面墙壁书架林立,挤满了蓝皮书籍。
顾鸿儒正端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喝。
秦素弓着腰走进去,关上门,刚要上前行礼,眼角却瞥见旁边客座上似乎还坐着一人。
她下意识瞟去一眼,愣了。
不是,这位爷怎么会在这儿?
秦素迅速敛去错愕,转回视线,压着嗓子道,“学生秦夙,拜见山长。”
顾鸿儒微微抬首,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扫,随即放下茶盏。
“无需拘礼。”他抖了抖袖口,继续道,“今日唤你前来,并无要事,常大人是本县官员,此次恰巧到书院视察,听闻有一位金陵来的新学生,便想见上一面。”
常汝琰漫不经心地抬眼扫了秦素一眼,淡淡饮了一口茶。
“……”
这莫名熟悉的画风是怎么回事。
秦素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知如何理解当前这种情况。
这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分明是鸿门宴。
可常汝琰瞎掺和什么呢?
“秦夙是吧?”顾鸿儒率先开口,“你自金陵而来,家学必定深厚。老朽今日闲来无事,想小考一番,可否?”
您根本没给我选择的机会啊,在这装什么鹌鹑呢?
秦素心中一阵吐槽,随后欠身施礼,答应了。
“你且讲讲,《大学》开篇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如何解?”
秦素微微松了口气。
幸好,不是送命题。
这个她在现代时还是知道的,加上这两日被书院疯狂洗脑,她垂手恭立,用那病弱声调,磕磕绊绊答道,“回山长……学生以为,‘明明德’,是……彰显光明德行。学者之首,首要修身养性,使固有善性不被物欲蒙蔽,从而弘扬光大。”
秦素答得谨慎,不忘轻衫的提醒。
顾鸿儒听罢,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勉勉强强。理解尚浅,未得精髓罢了。你方初至此地,能有此见解也不容易。”
“那老朽再问你,《尚书》有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十六字乃圣学心法精要。你来说说,何为道心?又当如何允执厥中?”
“???”
卧槽?
秦素脑中骤然一震。
《尚书》?
这老头怎么不问别的,偏问《尚书》??
这东西她两辈子都没翻过,如何解这“十六字心传”?
唐诗宋词她能凑合几句,可经过九年义务教育和七年高等教育,哪本书都没跟她提《尚书》啊。
这无异于让她解析《圣经》的核心到底讲了个啥。
扯淡呢……
秦素垂着头,半天没挤不出一个字。
顾鸿儒的视线如芒在背,而一旁的常汝琰仍慢悠悠品茶,仿佛对这审问毫不关心。
见她迟迟不答,顾鸿儒的语气渐冷,“怎么?答不出来?”
秦素握紧拳头,知道再不发言,将坐实顾鸿儒的怀疑。
她硬着头皮,张了张嘴,“学生愚钝。学生认为这‘道心’……或许是指心中本源,与天理良知契合。这、本质脆弱,容易被、被私心遮掩。”
“至于‘允执厥中’,可能是在说做事时需寻求平衡?既要随本心,也需考虑实际……如同荀子所言‘人性本恶’,需用礼法约束,就是‘人心惟危’……而……而我们通过后天教化,明辨是非,这便是……便是让‘道心’显现?”
越说到后面,秦素声音也越来越小。
“荀子?”顾鸿儒陡然提高声调,将茶盏重重放下,“荒谬!简直荒谬至极!”
秦素顿时心头一跳。
这、这是怎么了?
顾鸿儒呵斥道,“‘人心道心’之论,乃儒学正统心性之学,讲求克己复礼,内省其心,以存天理、灭人欲。你竟敢引荀子‘性恶’之说来解?还将孟子‘存心养性’与荀子之言混为一谈!你读的究竟是哪门子的圣贤书?!”
“……”
秦素被顾鸿儒的嗓门震得脑壳快弹飞了。
完了,这下彻底翻了,不光翻了,还连累了老祖宗们。
就在秦素觉得马上就要被就地正法时,常汝琰放下手中的茶盏,薄唇微启,“顾山长。”
顾鸿儒微微一怔,循声看向常汝琰。
秦素也是一愣。
只见常汝琰站起,缓步走至秦素面前,微微俯身,和她平视,“本官当是什么金陵的才俊,没想到不过是个蠢不可及的愚钝之徒啊……”
“……?”
常汝琰道,“句句离经叛道,不堪入耳。鸿蒙书院乃治学之地,岂容你这等不学无术之人浑水摸鱼,污了这清净宝地?”
常汝琰语气毫无起伏,却冷得过分,字字带刀带刺儿。
顾鸿儒坐在一旁,眉头不由紧锁。
县令大人这话属实不算轻,都这般评价了,看来此子的确只是个草包,是他多虑了。
秦素被批得面红耳赤,她飞快扫了一眼常汝琰,却突然发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玩味和戏弄。
“……”
秦素恍然大悟。
不过这人演得也太逼真了吧?
他大爷的,差点以为自己真要被祭天了。
常汝琰见秦素会意,又向前逼近了一步,命令道,“将《大学》《中庸》各抄十遍,三日后送给本官检阅,倘有错漏,恐怕你得卷铺盖回金陵了。”
秦素仿佛被吓破了胆,行了个礼后,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出了书房。
她一路狂奔,直到斋舍门口才喘匀了气。
轻衫早已等候多时,见秦素完好无损,忙凑上前去,“怎么样?顾山长没为难你吧?”
秦素摆了摆手,“可把我给吓坏了,险些穿帮……”
她飞快地把书房里的惊险情形讲给轻衫听。
听完后,轻衫非但没有担忧,反而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秦素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还笑?”
“大人骂得越狠,便是护得越紧。”轻衫温声解释,“他这通操作,看似是把你贬得一文不值的,实则是在给顾鸿儒喂定心丸。这下,那顾山长该是彻底放心了。”
一个目不识丁、愚钝到连县令都不屑一顾的草包,如何能潜入藏书楼呢?
顾鸿儒的疑虑,恐怕已经被打消了。
秦素当然明白,只是心里不痛快。
她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这算哪门子的保护,哪儿有这么护人的?”
轻衫脸上的笑意不减,看着秦素微红的脸颊,心中微微一叹。
看来秦素也并非全然无知啊。
话至此,秦素忽然回过神来,扭头问轻衫,“你,是不是已经把那天的事告诉他了?”
轻衫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提问弄得措手不及,他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
秦素一瞬间悟了过来,这反应还需要解释吗?
“果然,患难与共的情谊也比不上大人的一句话。”
轻衫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毕竟大人说,是每日……”
秦素轻叹一声,“若是有一天我不在了,记得每年到我的坟前放一束菊花。”
轻衫被她这话惹笑了。
大人如此容忍她胡闹,这件事都网开一面,又怎会真舍得动手呢?
可轻衫还是有些疑惑,“为何要放菊花?”
秦素又是一声叹息,心想古人就是没仪式感,死了连束花都不给。
无意多作解释,秦素摆手示意,略过了这个多余的话题。
“走吧,”轻衫开口,“先回去斋舍,那十遍《大学》《中庸》,怕是真要抄了。”
秦素一听,脸上表情骤僵,“不是吧,真得抄啊?”
轻衫道,“不抄,小命难保。”
“……”
《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四书五经啊,宝子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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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书院魅影案(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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