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三娘不爱说话，府里常说二姑娘爱说爱笑，三姑娘却是个锯嘴的葫芦，蒋氏说了这么多，也没想着她会和自己说什么。
甫一听到她说的这些话，蒋氏心里也不由称奇。
“是你父亲和你说了？”蒋氏问道。
卫辛夷摇了摇头：“父亲母亲都不曾说，我自能想到其中利害。”
蒋氏一怔，旋即欣慰的颔首：“你自己便能想明白这些已经很好了。”
长宁长公主是胡太后和先帝的长女，先帝子嗣单薄，活下来的只有一儿一女，在陛下出生以前，长宁长公主便是先帝唯一的孩子，受尽了宠爱。
后来成婚建府，公主府也是建的极尽奢华，虽然那个短命的驸马还没成亲就死掉了。
卫辛夷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长公主府，有些走神，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升官发财死老公了吧。
一路跟着小内侍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了设宴的庭院。
设宴的地方是暖玉砌成的栖梧台，因其引了骊山温泉水在地底环流，明明还是早春的天气，栖捂台的四周早已是百花盛放，生机盎然了。
已经有不少宾客都到了，她们都是蒋氏不曾见过的，可身上的服饰穿戴，无一不在透露着她们身份矜贵。
卫辛夷和蒋氏的到来，像是在一个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小石子，惊起数圈涟漪，长公主此次的赏花宴，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也都等着看看，最近在京华城大出风头的卫氏三娘，到底是不是和旁人一样，一个鼻子两只眼。
富人堆里忽然冒出来一个穷人，是很突兀的。
哪怕卫家也不是穷人，可是在这些人面前，却完全不够看的，那些打量探究挑剔的眼神，就连向来稳重端庄的蒋氏都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她下意识的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卫辛夷却瞧出了蒋氏的不自在，上前一步轻扶着她。
“母亲，去那边坐吧。”
蒋氏一把抓住卫辛夷的手，压低了声音：“我的儿，还好你沉得住气，竟是为娘的先露了怯。”
另一边，长宁长公主坐在妆台前，眼眸微阖，听着身侧内侍的禀报。
“卫夫人携卫三姑娘已经到了，正在庭内坐着呢。”
长宁长公主眼眸依旧未睁：“有人上去说话吗？”
“还不曾。”内侍欲言又止，又道，“都是宗室高门，身上带着矜贵，怎肯屈就向七品官员之妻主动致意。”
说到底还是瞧不上。
卫家和崔相如今听说是已经过了细帖子了，说是定下来了，可议亲的时候，不到正日子那天，说不准的事情多得是，更何况崔相公的婚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瞧着。
长宁长公主听了内侍的话，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她们在我面前，可不敢端着宗室的臭架子。”
内侍连忙赔笑：“殿下您是天家贵胄，身份尊贵，哪是那些人敢低看的。”
此时，一个年轻女子自门外而入，如入无人之境，入室后便径直走到长公主的身后，接过正在梳发的丫鬟手里的发梳。
长宁长公主察觉有人，睁眼笑道：“回来了。”
“嗯，回来了。”
“你爹怎么样了？”
女子专心致志的帮长公主梳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那就再养他几年吧。”
“嗯。”
长公主从镜子里看她：“你这阵子不在府里，这府里都乱了，前些日子还抓了一个坐探，竟是跑到我面前来嘈聒，真当我是那没脑子的蠢货，轻易就能被她三两句言语挑唆了？怎么不在家多待两天？”
“家里没什么事了，他一时半会也死不掉，我不想待家里和他大眼瞪小眼，又听说崔相公要议亲了，便回来了。”
茱萸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也看向镜中的长宁长公主，“崔相公，真的要娶亲了？”
“人我都请来了！”长宁长公主笑道，“不然你以为我这么闲办赏花宴！”
茱萸一愣：“卫三姑娘已经到了？”
“就在栖捂台呢。”长宁长公主满意的看着镜中的发髻，又从妆奁中挑挑拣拣步摇金钗往发髻中插，“一会儿随我去瞧瞧，崔叙此前是怎么说的？要为亡妻守节！他也倒守了十年，如今怎的，终于守不下去了？”
“十年……”茱萸神色怔忪，说道，“世间守寡者常见，守鳏者又能有几个呢？十年，已是不短了。”
长宁长公主嗤笑一声：“真是奇了，守寡的妇人那么多，也不见谁夸她们一句，怎么一个男人要为亡妻守节，守十年就是情深义重的好男人了？”
茱萸看了长宁长公主一眼，幽幽道：“殿下不也是在守节吗？”
长宁长公主的未婚驸马，距离成婚只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了，病死了。
面对先帝和朝臣的催婚，长宁长公主就口口声声说放不下未婚驸马，硬是磋磨了好些年，后来再不提驸马，又非崔叙不嫁了。
长宁长公主听了茱萸的话，忍不住笑了出声：“是啊，本宫向来忠贞，走吧，去瞧瞧这个卫三姑娘是何人物。”
栖捂台。
远远地就瞧见长公主的仪仗过来了，在场的宾客们纷纷起身行礼。
“拜见长宁长公主。”
“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长宁长公主一眼就看到了与人堆隔开的那对母女，遥遥看着女孩儿的面容，有些模糊，不太真切，她不由眯了眯眼眸。
待款款坐下后，她便慵懒的开口，“哪位是卫三姑娘啊？”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分明已经看向了似是被“孤立”的母女。
隔得太远，看不清少女的面容，只瞧见她穿了一袭湘妃色的蜀锦衣裙，身姿窈窕，如弱柳扶风，看身量，是个标致的美人。
倒是一旁的茱萸，顺着长宁长公主的眼神看去，直至看清那少女的长相时，脸色瞬间变了又变。
在场众人纷纷朝蒋氏母女望去，卫辛夷也不局促，垂眸上前行了一礼，“臣女卫氏辛夷，拜见殿下。”
“抬头我瞧瞧。”
少女依言抬起头，须臾，又微垂了眉眼。
长宁终于看清了少女的容貌，清冽绝艳，尤其是那双含烟笼雾的秋水瞳，垂目时似雪压竹枝，抬眼间又如冰湖乍破，教人想起云峦山上经年不化的积雪，分明近在咫尺，却隔着云山雾海般的层峦重深。
恍惚间，少女的眉眼和记忆中的那人渐渐重合。
“殿下。”茱萸轻唤了一声。
长宁终于回过了神，再看少女，竟是忍不住笑出声，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笑累了，“真是个妙人儿！赐座吧。”
卫辛夷再次行礼谢恩，才挨着椅子边缘坐下。
“到我这里，你也不必拘礼。”长宁长公主见她举手投足间规矩大方，遂笑了笑，“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这话问的不太好，至少不太好答，蒋氏跟着提了口气。
“知道。”
以为她会说不知的，那是个不会出错的回答，长宁轻笑一声：“那你说说，本宫为什么叫你来？”
卫辛夷垂眸轻声答道：“栖梧台的花开得比别处早，殿下恩典，叫臣女来赏花。”
意料之中的回答，没什么意思。
长宁染着蔻丹的指尖在青瓷盏沿转了两圈，还不待她开口，却又听到卫辛夷的声音响起。
“赏花是真，看臣女也是真。”
“哦？”长宁眉梢微挑，笑了笑，“那你觉得是花好看，还是人好看？”
“栖梧台百花盛放，皆是名贵品种，臣女不过蒲柳之姿，怎敢与之相提并论。”
闻言，长宁长公主不由轻笑了声：“不要妄自菲薄了，蒲柳之姿，如何入了大相公的青眼？大相公为亡妻守节十年，如今不也为了你破戒？”
这一席话，说得在场众人瞬间鸦雀无声。
谁不知道长公主这么多年一直没有驸马是为了谁，可不就是在等崔相公吗？崔相公要是一直鳏居下去也便罢了，怎么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近来忽然又要续弦了，这是明晃晃的在打长公主的脸呀！
卫辛夷站起身行了一礼，依旧不卑不亢。
“臣女与崔相公见面不识，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么一想，卫辛夷心底也有气，什么乱七八糟的，自己在家规规矩矩过日子，怎么就平白无故卷进这样的事里了？
说是和宰执议亲，说是权势滔天，到现在好的没捞到，尽是和这些人打机锋了，一家人把心悬在裤腰带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了事。
再看真正的罪魁祸首，哎，美美隐身了！
崔叙自己在外面惹的桃花债，又关她什么事？怎么不见他自己和长公主说清楚？还没成亲呢，就要她出面来周旋了。
见长公主在刁难卫辛夷，在场明明这么多人，她们却都不会帮忙打圆场，恨不得就看着卫三姑娘被刁难哭才好。
此时，一声清脆的杯盏摔碎的声音划破了静默的空气。
“殿下恕罪。”茱萸连忙跪下请罪。
长宁长公主蹙眉看着她，片刻，摆了摆手：“罢了，叫他们收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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