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进利嗓门大得出奇,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房锦儿捡铜钱的手顿了一顿,甚是诧异。
街道司司副?
这泼皮不是坊里的帮闲么,什么时候混成了个司副?还要抄她的摊儿?
她第一反应,莫不是这厮故意瞎编,专程来挑事要钱的罢?
毕竟在原身的记忆里,这位堂哥从小游手好闲,喜欢打架斗殴,最是把欺负她当作乐趣。
从小到大,原身不知在他手上吃了多少亏,小则嘲弄讥讽,大则出手打人,夺她的物件和银两拿去赌博喝花酒。
总之但凡她有个把好东西,藏得不仔细,都要被这厮硬抢了去。
最恶的一次,当属原身从房老二家的浆洗行下值,恰巧遇见他领着几个喝醉的恶少四处寻摸乐子,看见原身,竟然奸计上心,想将她拉进附近的歌楼取乐。
好在有路人经过,房进利碍于人多勉强松手,原身这才躲过一劫。
如此恶劣之人,竟然能当上街道司的司副?
可房锦儿看他一身红衣,腰间带刀,人模狗样的,又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冒充朝廷命官,纵他再是猖狂,谅也不敢。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房进利几眼,捡起那几枚铜钱,起身塞回给书生。
“齐了,郎君数数,我弟数钱有两把刷子,如果他所说不错,还请郎君赔个礼,添够了钱再打油。如果是他看错了,那我也给郎君赔个不是,再多送一两如何?”
该做的生意还是得先照做。
那个书生本就有些心虚,正愁找不到台阶下,被房进利突如其来这么一打岔,反倒理直气壮了些:“我我我,我不要了!你们诬陷好人,不是什么正经的油商,这、这位官人说你们违律经营,我看没错。”
他手一挥,赶紧挤开人群,溜之大吉。
房进利闻言却眉头一皱,重新看向房锦儿,脸上讶异之色难掩:“你就是摊主?”
房锦儿面不改色:“是啊。”
房进利仍旧不信似地,撩起眼皮又把摊子扫视一圈,仿佛要找出个真正的摊主。
可摊子就这么小,他逡巡一圈,只瞄见了被油罐挡住大半的进逸和锦云。
锦云和房进利一对视,一双圆溜的大眼睛霎时水汪汪,转头躲到了进逸身后。
进逸也怕,可身为阿兄,无处能避,只能硬着头皮站稳。
这俩小的从前也没少吃房进利的亏,挨骂挨打都是常事,爹娘常年不着家,他们阿姐又护不住,两个小的便只有忍的份儿。
甚至有一回,房进利要钱要得紧,把原身逼得走投无路,还是锦云哭着拿出最喜欢的小金锁给了,才让原身免遭一顿打。
房锦儿瞧他盯着两个小的,跨步将身一挡,把进逸和锦云遮了个严严实实。
“二堂兄别来无恙啊?妹妹被赶出房家太久,竟然连堂兄如今当了官儿都不晓得,真是惭愧。要是早些知道,妹妹就回去拜访了,定不会少了礼数,让堂兄跑这一趟。”
她寥寥两句,把房进利查抄摊子,说成了礼数不周的报复。
爱看热闹乃是人之本性,除了那个落荒而逃的书生,原先等着买油的郎君们一个没走,加上后来的行人,闻言皆开始交头接耳,嘁嘁嚓嚓。
街道司捉小贩已经够好看的了,“听这意思,还是当差的堂兄捉卖油的堂妹?”
“哟,这女娘是被赶出来的?”
“怪不得带着两个小的来卖油。”
“犯了何错要把人赶出家?没给礼钱还要抄人摊子,怎么,连活路都不给?”
“街道司何时也要看钱办差了?”
“我瞧着这堂妹挺规矩的啊,倒是那个司副一脸凶神恶煞的样。”
众人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旧书铺里的客人也闻声出来了,把铺子门前围得满满当当,店主妇人也在其中,就站在石阶上。
房进利最恨别人当着他的面窃窃私语,又是头一回当街办差,被看猴似地看着,气血一上涌,登时被房锦儿带跑偏。
“我……那是你不愿嫁人,自个儿要走的,跟我家有什么关系?”
房锦儿反唇相讥:“若是良婿,我为何不愿嫁?要是叔婶给二堂兄也物色个七十的老妪,堂兄娶是不娶?”
旁人闻言又是一阵骚动:“哦,原是逼人家出嫁。”
随行的差役赶忙在房进利耳旁提醒:“房爷,咱查的是侵街占道,违律经营。”
房进利这才回过神来,忙道:“你别给我胡扯其他的,说,谁允你在此处摆摊的,你可知这是强占街陌,有违本朝大律?”
房锦儿摸摸鼻尖。
“堂兄明察,强占街陌,是指在妨碍通行之处开铺设摊,或是未经允许,强挡了他人店宅,挤兑了他人生意。可我这摊子不过三尺宽,一不妨碍街道通行,二是得了允许才摆,并不挡周围铺子的生意,何来强占?”
“何来强占?”房进利被问得一懵,他哪里懂什么律法,不过是有人去街道司告状,他听闻能没收查抄银两,便大步来了。
他把方才在他耳边提醒的那差役往前一揪:“你说!”
差役措手不及,支吾了两声,忽然想到什么,朝房锦儿道:“你说你得了允许,可有人替你证明?”
“当然有。”房锦儿抬眼看了一圈,立时拿目光捉到了书铺店主,她今日头上簪朵粉花,还怪显眼。
两人一对视,不等房锦儿开口,店主妇人便道:“我替她证明,她这摊子靠着我的铺墙,是我应允之下才摆的,不仅不妨我做生意,还给我带来不少新客呢。”
妇人一说话,围观众人齐刷刷转头看。
她这书铺开了有些年头了,明经书馆的生徒即便没来光顾过,对她也很是眼熟。
人群中有人点起头来,皆道这位店主说话可信。
亦有些从房锦儿摊上买过油的书生开始替她辩解,说她卖的桐油上佳,童叟无欺,这摊子也从不妨碍通行,怕是街道司欺负人。
差役一时想不出还有何律法可依,房进利没了招,瞥眼瞧见房锦儿那骨瘦如柴的样儿,又听她竟敢义正言辞地让他下不来台,很是窝火。
这房锦儿不是个逆来顺受、窝囊如鼠的性子么?
从前打她两掌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小女娘,如今反了天了,竟敢和他叫板。
房进利心底骂娘。
好不容易都赶出门了,怎就没冻死她?
还让她做起了桐油生意,也不知哪里来的本钱?
想到个钱字,房进利往姐弟三人的背篓里投去一瞥,本以为这豆大个摊子赚不了几个臭钱,不抄也罢。
没成想一看,傻了。
那背篓里的铜钱盘龙似地卧着,即便上头盖了枯草,也能看出至少有两长串,二百文不止。
一天就有二三百文?
她摆摊儿几天了?五天,十天?
房进利倒吸一口凉气。
街道司那仨瓜俩枣的月奉他不稀罕拿,可入了眼的快钱赚不到手,他就浑身难受。
再想到他这些日子被塞进街道司当牛做马,受牟万里的气,房锦儿却躲在这里赚钱,过得如此之快活,更是嫉恨不已。
“你又是谁,你说应允便应允?”
房进利推开差役,伸腿踢了那书铺门前的旧物摊子一脚,指着店主妇人和房锦儿道:“要我看,这俩摊子都是侵街占道,当同罪并罚!来啊,给我抄了!”
“住手,”房锦儿护住油罐,斥道,“谁敢动这两个摊子半分,担心我告上府衙,告你们以权谋私,贪赃枉法!”
“嗬,房锦儿,长能耐了,你当你是什么东西?”房进利怒朝她走去。
“慢慢慢——”
人群之中忽然劈开条口子,书吏刘三儿擦着汗小跑而来,伸手拦住房进利,他身后还跟着几个街道司的捕快,吴顺和毛富皆在其中。
房锦儿眼尖:“吴大哥?”
吴顺也看见她了:“锦儿?这是怎回事?”
刘三儿本是跟着房进利一同出来的,就是怕房进利不谙律法,惹事生非,半路特地去寻了吴顺等常年巡街的老手,好歹有个帮衬,没想到还是来晚了些。
围观众人已经被房进利的不讲道理激怒了,见又来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指摘道:“你们街道司就是这般强取豪夺的?”
“当真是豺狼虎豹,目无王法!”
吴顺听了一阵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房司副就是你那个二叔,房老二家的儿子?”
房锦儿点头。
房姓在盛都不是小姓,吴顺虽知道些房锦儿的家事,也晓得新来的司副姓房,却就是没往那方面想,现在人和事对上了号,他看房进利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鄙厌。
毛富头被他砸破,现还缠着布呢,在衙门里都如此横行霸道,可见当年对房锦儿姐弟三人有多可恶。
“房司副,这摊子既不占用街道,也没挡住旁边的铺子,算不得侵街违律,不能抄。”吴顺朝房进利行了个礼。
刘三儿也道:“房爷,一个破油摊子而已,何必置气。牟大人还等着你回去办别的差事呐。”
房进利本来就看不惯吴顺,觉得他仗着有几分资历鄙视自己:“不能抄?吴顺,你在教我做事?”
吴顺:“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按律论事。”
“按律论事?好啊,按律论事,我是你的头儿,我让你抄,那你就得给我抄了这个违律占道的油摊!怎么,不肯?我堂堂司副,倒不如你吴顺的官威大?”
房进利现在争的已然不是什么律法对错,而是他在这大安坊的颜面。
他转身朝一众捕快道:“谁今日有本事抄了这摊儿,以后就是我房某人的兄弟,我回去重重有赏!”
那几个跟他一道来的差役蠢蠢欲动,被吴顺带着毛富等人拦住。
“一群废物。”房进利见无人敢动,干脆疾跨几步,伸手去掀房锦儿的背篓,惊得围观众人吓了一跳,齐齐退步。
背篓夹在房锦儿和锦云之间,紧靠着进逸。
进逸以为房进利是要捉人,吓得往前一挡:“阿姐小心!”
不过房锦儿一眼看穿了他的来意,也亏得进逸这一挡,她眼疾手快将背篓拎起朝后一递,递给了书铺的店主,而后以衣袖接了房进利一爪子,跟着惊叫道:“堂兄这是干什么?”
她声音又惊又诧,围观众人看不清,以为房进利手脚不干净,皆惊道:“好个贪赃枉法的狗官差,竟这般无耻。”
房进利扑了空,愈发火大,转朝装油的陶罐袭去:“干什么?老子今日非得砸了你的缸。”
“你休想。”房锦儿最宝贵便是这油罐,吃饭的家伙,里头还有小半罐油呢,岂能让他毁了。
她双手扣缸死命拽住,竟与房进利打了个平手。
两人僵持,罐子原地未动。
然而房锦儿毕竟瘦弱,撑不得两息手指便失了力,加之油罐湿滑,只听一声细响,那缸底被移过半寸还多。
房进利闷头拔缸,房锦儿心有余而力不足,干脆狠心一咬牙,果断将手一松。
油罐不小,没了她的拉力,登时朝房进利倒去,房进利又怎料到她会放手,还在那埋头用力呢,突然一松劲,连人带缸拔向后地而起。
只听“哐啷”一声闷响,油缸把他重重砸在了地上,脑袋上瞬间砸出条血口子,与那日毛富被花盆所砸如出一辙。
“哎哟!”
房进利捂头痛呼,围观众人纷纷拍手叫好,直呼大快人心。
几个跟班顾不得与吴顺等人对峙,连忙来搀,却被房进利尽数搡开:“滚!还不快给我抓了她,反了!”
吴顺本是懒得理会,奈何刘三儿一个劲给他递眼色,他只好喊了毛富,两人一人一边,不容分说地将房进利两条胳膊一锁,从地上架起。
房进利嚎得像只破音的驴,吴顺听得烦躁,手上不动声色用力一拧,疼得房进利瞬间哑火。
吴顺连个眼神都懒得给他:“房司副,疼就别挣扎了,回衙门养伤要紧。”
为首的都挂了彩,几个跟班自然也不敢再闹,刘三儿趁着这间隙赶紧驱散众人,吩咐街道司一行回衙。
房锦儿见他要走,赶忙伸手把人拉住:“这位官人,你看我这小本生意,桐油洒了不少,缸也磕破了边儿,是不是……”
“是什么?”刘三儿一瞪眼,“房爷今个没抄你的摊儿,你就偷着乐罢。以后休要占道经营,再敢违律,有你好看。”
房锦儿:“……”
……
众人散去,房锦儿拿进逸擦瓶的粗布擦干净油罐,收了摊儿。
油罐上磕破个两寸长的口子,好在不影响使用。
书铺的店主妇人拎了背篓来还她,房锦儿笑着行了个礼:“刚才多谢芳苓娘了,险些连累了你的摊子。”
店主妇人姓金名芳苓,相貌看着成熟,实际还不到二十,这间书铺原是她爹的,她爹告老四处游历去后,就成了她的家业。
房锦儿开始摆摊儿后常去她铺子里翻看旧书,她也时不时问房锦儿卖些桐油,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谢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而已,”金芳苓摆摆手,“我这摊子上不过是一堆不值价的旧物,抄了也无妨。倒是你,何时还通晓律法了?”
“那还是得谢你啊。”房锦儿笑道,“你不是送我一本《书判集》么,里头讲的虽是本朝商贾奇案,却有不知何人留下的律令手札,我便从中学得一点皮毛。”
“行啊你。”金芳苓道,“不过你也别谢我,我可不是平白送你书,那是给你抵油钱的,谁让你不肯按市价收。”
房锦儿道:“我也不是不肯啊,我就是想要你铺里的旧书。”
“行了行了,今个还剩多少油,都卖给我罢?”
“可以,你铺里那本《诸行买卖》抵给我就行……”
房锦儿抱着油罐跟着芳苓娘进了铺,逸哥儿和锦云在外头等。锦云拉了拉进逸的手,瘪嘴道:“哥,二堂哥以后会不会再找咱们麻烦?”
进逸心头的实话在舌尖顿了一下,没说出来。
他今日见到房进利,从前那些被欺负的日子,挨饿受冻的日子,又仿佛回到了眼前,让人觉得无助之极。
可想到阿姐把他和锦云挡在身后的那一下,又着实令他惊讶。
阿姐从前那么怯懦,何时变得连二堂兄都不怕了?
他想了片刻,反手攥住锦云,道:“不会,即使来了,也有阿姐和哥挡着,绝不让他再抢咱们锦云的东西。”
“那我不怕了,二堂兄再来,你和阿姐就揍他。”
“对,我先替你揍他,等你长大了,要是他还敢来,咱们仨一齐揍他。”
“好!”
-
房家在大安坊的浆洗行,离商市不远。
生意虽交给了大儿子房进名和儿媳蕊娘,夏氏还是偶尔抽空来帮衬一把。
说是帮衬,其实主要是看账,浆洗行里若有大笔银钱进出,还是由夏氏说了算。
房进名虽有些不满,却被个孝字压着,不好违背母亲,只得暂且由着她来。
今个儿正是夏氏到铺里查账的日子。
她哺时查完了账,从浆洗行步行回家,途径商市,正寻思买些做暮食的菜蔬回去,就见商市那李贵茶楼门前,几个熟识的妇人正一人一杯饮子地喝着,眉飞色舞,聊得起劲。
“哟,杜家娘子,卫家娘子,聊什么呢?”
夏氏向来是个不拘的,脸上端笑便上前去了,哪知那杜家娘子头先瞧见了她,竟佯装咳嗽两声,几个妇人纷纷转头,霎时噤了声。
宝子们大年三十快乐哇~祝大家蛇年巳巳如意,心想事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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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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