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惟安缓缓踏进这间屋子，药香在空气中弥漫，隔着珠帘，她能看到一个气质出尘的红衣女子坐在案前。
她轻轻撩开珠帘，那人仿佛在打量着手上的茶杯，但又好像正在出神，坐得笔直，姿态却十分散漫，眉宇间是藏不住的风流肆意。
江惟安抬起手，遮住她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泠泠的眸。
那人的双眼，陌生又熟悉，周身的气质，竟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挪步上前，一杯茶被推至她面前，“谢谢。”
那人终于将视线挪到她身上，“你没什么要问的么？”
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脱离世俗的清冷感，和叶嬷嬷的完全不一样。
江惟安静静看着她，好半晌，才问她，“你是叶嬷嬷，还是阿诀？”
“呵呵，”她忽然轻笑出声，手指欢快的敲打着桌面“你觉得呢？”
“李决，也是你吧？”
“聪明。”
“所以，你的真名，叫作叶诀？”
叶诀忽然停了手上的动作，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满脸认真的小姑娘，竟从中窥探出几分故人之姿来。
“是。”她大方的承认。
“你和我母亲，是什么关系？”
“你母亲没和你提过我？”她敛起笑，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是和我与沈确一样的关系么？”
江惟安没有管她的问题，只自顾自的问她。
铛——
杯子忽然落下，茶汤散落一地，显得屋内十分寂静。
叶诀盯着地上打着转的杯子，一言未发，半晌，才问她。“你母亲和你提过我？”
“没有。”
叶诀抬起头，眸光审视着江惟安，“那你怎么会这样想。”
江惟安手指紧了紧，面前人好像漫不经心，身子却紧紧绷着，和她母亲紧张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一个深色的木盒被放到桌上，又被缓慢的推到叶诀面前。
“这些东西，是她留下的遗物，应该是给你的。”
叶诀别过头，死死咬住唇瓣，没有去看这个箱子。
江惟安站起身，朝外面走去，走到珠帘边上，她忽然开口道。
“我这次来找你，也不是为了问其他的什么东西，只是想把这样东西交给你。”江惟安沉默了半晌，“至于提及你，她在临终前，倒是有一句话，现在想来，应该是对你说的。”
“说了什么？”叶诀强压着声音，语速很快。
江惟安微微抬起头，喉咙有些艰涩，她迅速眨了眨眼睛，呼出一口气。
“她说，对不起。”
帘子被迅速掀开，那道熟悉的身影渐渐离去。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她咬着牙，几滴泪水却不受控的滴落下来。
微微颤抖的手抚上木盒，她竟有些不敢掀开。
记忆飘忽到，她快要分不清身在何处。
脑海里忽然重新回忆起，她们初识的那场暖春。
“喂！没人告诉你，翻墙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吗？”
那年春天，她偷偷翻墙，却被院内的李映梨逮了个正着，那人叉着腰，笑眯眯的着看着她，一时之间，满树梨花都失了色，只能看见她娇俏的面容藏在簇簇梨花里，竟是满园春色都输她三分。
她自小习武，每当练剑之时，李映梨总是喜欢搬个小桌几在边上，时而为她弹琴，时而为她鼓掌，有时还要拿出画笔，将她一点一点描摹在纸上。
习武之人磕磕绊绊在所难免，她不觉得有什么，可李映梨会心疼的掉眼泪，她不愿意为了这点小伤去医馆，李映梨便捧着一本本厚厚的医术研究着，有时还总要跑到医馆求师。
当然，她也不是一直顺着她的意，诗词歌赋，笔墨丹青，她一窍不通，但李映梨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遍遍教她，书上面到处都是她的批注，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她们还约定好，待她学成的第一个春天，必须写信给她这个尽心尽力的老师。
可惜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学生，直到阴阳相隔，这封信也没能寄出去。
到底什么时候爱上李映梨的呢？她也不知道。
只记得那个宁静的夜晚，少女羞涩的笑容，比皎洁月色还要明亮。
无边月色里，她们双手交叠，互诉衷肠。
李映梨有济世之志，经常开设粥棚，一心创办女学，想推动女子科举，甚至也想让女子拥有参军立功的权利。
她听进去了，所以在那个春天，她化名李决，去参加了天下武试，以女子之身，拔得头筹。
但她们都没想到，一场武举，会让她们从此形同陌路。
在她赶回云清城的途中，遭遇了一场暗杀。
对方来势汹汹，人数众多，即使她武力高强，终究抵不过重重截杀。
她苦练多年的内力被废，全身经脉尽毁，右手甚至连剑都握不住，她彻底成了一个废人。
被救下后，醒来的一瞬间，她甚至想直接自尽。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人要救她，但那妇人只说。
“从前我受过李小姐恩惠，我认得你，救你，也是向她报恩。”
一瞬间，浑身血液仿佛都逆流了，她只觉得冷的可怕。
她和李映梨的事情，被传开了。
顾不得养伤，她快马加鞭回了小院，日夜兼程，她甚至不敢给自己多休息一会儿。
可是最坏的结果还是发生了。
她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院里，泪眼婆娑的看着她，哭着求她带她离开。
腰间的云纹剑一瞬间变得格外沉重，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但她没办法开口告诉李映梨，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从前天下第一的她，可以不顾一切和李映梨仗剑天涯，即使离开这里，她也有绝对的能力保护好她的心上人。
可现在，她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消失了。
她只能看着她充满希冀的双眼渐渐暗淡下去，跪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面对李映梨的质问，她心痛得几乎要死去，口中血腥味弥漫，但她现在甚至都没办法抬起右手为她擦一擦眼泪。
再后来，李映梨遵从婚约出嫁了，有了个很可爱的孩子，也成功实现了年少时的理想。
她默默守在她身边，不敢让她发现她的存在，一直到江惟安出生，才离开了京城。
在回到云清城第二年，她遇见了一个老朋友，治好了她的手，但她浑身的经脉却没办法恢复如初。
不过这也足够了，现在她是强是弱，都毫无意义了。
她缓缓揭开了盖子，里面厚厚一沓全是信封，有的纸张已经泛黄，有的却还很新。
她忽然就不敢再看了，人紧紧缩成一团，哭得摧心折肝。
“阿诀，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估计春天都快到了吧？最近天冷，你一定要记得添衣，不要总是饮酒，也不知道没有我的监督，你有没有好好学习呀？你的字应该比之前好上不少，之前的鬼画符简直惨不忍睹，我到现在还是记忆犹新，也不知道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学成，我最近的身子越发不爽利了，可能是人老了，有些力不从心，也不敢像之前一样，跑到雪地里去玩雪了。
你知道吗？我现在可厉害了，她们都叫我玉礼夫人，但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阿梨，好像我们还在云清城，一切都没有变。上京城有个梨园，但我总觉得比不上我们院里那一株来得好看。
我觉得，你要是见了，大抵也会这样想吧？
阿诀，我很想你，大夫说我的身体现在很差很差了，我丑了好多呀，都不知道你再见到我，还能不能认出我来。下一个春天要到啦，我还能，收到你的来信吗？
————阿梨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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