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颂之第二次死在春天。
第一次,他死在十三岁,一碗甜羹入口,穿肠烂肚,痛得他蜷缩在冰冷的宫砖上,像一只被开水烫过的虾。彼时他还在想,是哪位妃嫔如此急不可耐。
第二次,他活到了十八岁,自以为足够谨慎,却在奉旨南下巡察江南水患时,被“意外”的决堤洪水卷入漩涡,浑浊的泥水灌满口鼻前,他瞧见岸上户部裴侍郎冰冷的眼神。
恍惚间,他听见琉璃盏摔碎在地的刺耳声响,大概是父皇震怒之下拂落了御案上的茶盏。还有太监宫女们压抑的惊呼,和一句模糊的、辨不真切是怒是悲的“颂之!”。
那声音像是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裹挟着巨大的疲惫,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
意识在虚无中浮沉,他甚至能“听”见冥冥之中那戏谑的议论,什么“倒霉蛋太子”,什么“为他人作嫁衣裳”。
算了,我累了。
彻底放弃挣扎的念头一起,预期的永恒黑暗却并未降临。一股不容抗拒的拉力,将他从混沌中猛地拽出!
……
“殿下,殿下?时辰快到了,该起身了。”
一个略带焦急的、属于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熟悉的音色。
景颂之倏然睁眼。
刺目的光线从雕花木窗的缝隙透入,让他微微眯了眯眼。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蟠龙承尘,熟悉的明黄帐幔,空气里弥漫着 淡淡的、属于东宫书墨和檀香的特有气息。
只是……视线似乎矮了许多。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见了一双明显属于孩童的手,白皙,纤细,指节还未完全长开,正搭在锦被上。
“殿下,您可是梦魇了?”身旁,一个面白无须、眉眼间还带着稚气的小内侍正担忧地看着他,手里捧着一套异常繁复庄重的太子朝服。那是他十岁时的近侍,双福。可双福明明……在他第二次轮回的十七岁那年,就因为护主而……
景颂之的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柔嫩。这不是他十八岁濒死前那副因为奔波水患而略显清瘦的模样,所以那时,他并没有被救回来。
他轻叹口气,这是他第三次度过武隆十五年的春天了。也是他被立为太子的第二日。
死亡时的痛苦、绝望,以及死亡前对父皇彻底死心的冰寒,如同潮水般退去,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果然如此”的麻木。他不太记得清上一次回归的具体情境,只留下一个清晰的结论,像用刀子刻在灵魂上:守成。
“孤无事。”他开口,声音是清亮的童声,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他撑着手臂坐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迟缓和平静。
双福连忙上前,和几个宫女一起,手脚麻利却极其恭谨地伺候他更衣。太子朝服一层层套上来,玄衣纁裳,缁布冠,配以玉绶,华美庄重,却也像一层层无形的枷锁,套在他这具十岁的身体上,沉得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你叫双福?”景颂之倏地出声,那名小内侍听见景颂之叫他,立刻恭恭敬敬跪在景颂之身侧。
“回禀殿下,奴才名双福。”
殿外,确是一片艳阳天。春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朱红宫墙上,庭院里的那株老海棠开得不管不顾,粉白的花瓣被微风拂落,洒下一地细碎的芳华。但这泼天的春意,却似乎透不过那厚重的殿门,更暖不进景颂之的心。殿内,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昨日册封大典后的庄严肃穆,以及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三福了。。”
三福愣了一下,虽不解其意,但立刻磕头谢恩:“奴才感激殿下赐名!三福……三福定当竭尽全力,忠心侍奉殿下!”
三福。第三次了。景颂之在心里默念。事不过三,这一世,总该有点不同吧?哪怕,只是能活得久一点。
他任由宫人摆布,穿戴完毕,然后抬步走向殿门。阳光迫不及待地涌进来,在他小小的身影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通往举行庆典的大殿的路很长,汉白玉的台阶一级一级,仿佛没有尽头。两侧侍立的宫人纷纷跪倒,口称“千岁”。他目不斜视,一步步向前,小小的身躯被包裹在宽大的朝服里,步伐却异常沉稳。
脑子里一片空白,又或者说,是被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填满了。前一世呕心沥血、步步为营,换来的仍是沉尸江底。这一世,他不想再争什么了,只想安安稳稳地待在东宫这个华丽的牢笼里,做一尊泥塑菩萨,或许能平安熬到……算了,不想了。
行至大殿侧门,鼓乐声、百官的低语声清晰起来。他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将脸上所有属于“景颂之”的情绪尽数敛去,只余下符合年龄的、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储君的威仪。
就在他准备举步踏入那象征着无上荣光与无尽束缚的殿门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殿前广场边缘,一个由老仆领着、正低头快步走向武官等候区域的、格外沉默瘦小的身影。那孩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宽大侍卫服,低着头,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雪的小白杨。
沈不言。
那个在他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最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少年将军。这一世,他竟来得这样早。
一个……全新的,或者说,被他前两世忽略了的变数。
景颂之收回目光,不再迟疑,踏入了那片由香火、音乐和无数双眼睛构筑的光影之中。
殿内,百官齐聚,钟鼓齐鸣。高踞龙椅之上的皇帝正目光沉静地望过来。那目光,一如既往的深邃难辨,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他前世耗尽心力也未能参透的、沉重的期望。
景颂之垂下眼睫,依着礼制,一丝不苟地行礼,山呼万岁。声音清越,姿态完美,无可挑剔。
无人知晓,这具年幼躯壳里,装着一个历经两次惨死、疲惫不堪的灵魂。
也无人知晓,他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正用力到指尖发白。
这一世,春天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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