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业三十二年,大燕皇帝秦顺登基,改年号为顺应,史称顺应皇帝。
顺应皇帝于乱世中登位,先皇帝秦和醉心求仙问道,朝政失权已久,世家于诸皇子身后盘桓。大燕群狼环伺,北有上蛮虎视,南下过海有莱芜于大燕上蛮首鼠,西域诸国从中作乱,战事频频。
四境平定尚不到一年,和业皇帝被仙丹灵药一朝点化,魂魄飞升、肉身拖累,拖成了中风。
和业皇帝此前尚未来得及定立大统,欲遣使往蜀地迎回嫡幼子豫王,不成,皇二子秦旭率兵围宫,引发了一场诸子夺位之乱。和业皇帝急召正于江南剿匪的顾北侯谢白入京镇乱,谢白率虎狼大军迎诏天子。
一月后,和业皇帝山陵倾颓,结束了他这被仙宫神音感召、云雾缭绕的一生。
顺应皇帝灵前即位,大赦天下,诏丧三年。次月,上蛮作乱,虎狼大军开拔北疆。
江山如苇草,仍然风雨飘摇中。
深秋初冬,北地天高地远,已经有些霜冻的苗头。
大早晨起来,街上一片白雾渺渺,屋旁窗外全是冻不瓷实的冰花,拉开窗,冰渣子哗啦啦地往下掉。众人昏昏欲睡,纷纷推迟了起床时间,平时早开始活动的街道此时一点儿人影也不见。
男人呵出了一口气,空气里的水分迅速地凝结起来,在嘴边成了一口虚虚飘飘的暖雾,北风一刮走,散到九霄云外头了。
今年听说有地方发旱,作物不见长,棉花也少、衣物单薄,粮食本就不够。天公拖拖沓沓,到如今已比往年冷得迟了些,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几个伙计的身影在马车行李和客店的身边进进出出,男人站在最前方的马车上虚虚地挨着坐,等着后头的货物马车准备好。他做一身商客的打扮,喘着热气,外头冷风冻得裹了硬皮子的老马都站不住,不耐烦地踢踏蹄子热起身,男人刮着马鬃安抚了一声。
——别人忙里忙外,就他闲着两手一抄,光看这个做派就知道这个车队里头谁才是话事人。
等那些货物都点齐了数装货上车,男人才慢慢吞吞地走了一圈,上下打量着,把要带着的一干货物在马车尾端紧了紧,把雨布压得稳稳当当,利索地捆上几圈麻绳,确定这车马完备了,才懒洋洋地转回前头去。
这时候是早晨,他们须得赶早着出发,旅店的老板迎客四面八方,知道客人要走,大早上就起来团着圆圆的身子陪他们把东西打点干净了,直到行李都打点得差不多,才杵在一旁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旅店老板两只手抄在暖和的袖子里头,看着马车上厚实的东西,觉得也没什么事好忙了,有心想转身回去接着个美美的回笼觉,可又不能撂下客人孤零零地在风里——那多不懂事。
老板朝那长长的队尾看了一眼,他见识得多了,一眼就看出那车上装得都是大大小小的稀落药材,随口就和客人攀谈起来:“客官,这大手笔的可不多见,您这是做药材生意的啊?”
男人笑着谦虚了一句:“生意算不上,家里开了个小医馆,承蒙四面乡亲关照,还算有点名气。南方湿水湿地,好东西都难长,我干脆跟着附近一起倒腾些稀奇药材回去。”
“您这可就谦虚了,谁爱在这刮刀子的地方长呢?”胖老板被自己呵出来的热气团团围起,连眼睛都睁不开还在频频点头,“不过确实也是,北地这样风冷天寒,花鸟鱼虫都欠奉,偏就这些硬挺玩意儿耐长些。”
“——我们这儿还不算最冻的,再往南边走几步,都出了北地的线了!南边的风没这头厉害,不够利落,您可得注意点儿,没些轻薄衣物换着,容易发一身汗、撞上风、那可就容易病了!”
男人点头赞同道:“掌柜说的是,都说不怕寒、不怕暑、就怕雨来风、棉夹汗。”
“唉!瞧我!在行家面前卖弄了。”老板一拍额头,陪着客人笑了两句。
男人心说店家倒是一片好心,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便加了一句:“掌柜的,再劳烦一声,干脆帮我打两壶烧酒罢。我这车上有病人,发汗不紧张,就怕冻着了。这离南处还有好些距离,怕寒久不住病啊。”
“唉哟唉哟,不敢说劳烦。”旅店老板应声,转头去给客人打酒:“那得庆幸一句今年冷得晚些,可算老天赶上时候做回好事了。”
他一边跟着客人闲侃,一边起身回店内。北地路途遥远,许多客人都要求备着酒,老板动作倒是利落,一壶烧酒温一温,酒气入肠,足以御寒。
旅店老板刚转身回去,店里头突然闪出一道鬼一样的身影,她的身形很快,动作干净利落,老板转身的瞬间两人擦肩交错,店老板竟然都没能看见他。
人影悄悄地靠近马车边,像一道影子、一片鬼魂一般,被风轻轻一吹,落在了马车上。没看见的人还以为是风的重量,飘忽得没人察觉。
车前的男人看着前方恍如一无所觉,从他这个角度,隐约能看到雾气笼罩下的长街和城门,边上小商小贩有的勤快,冒着寒风也开始陆续把摊子摆了出来。
男人问:“东西呢?你处理干净了吗?”
后头准备掀起帘子悄悄进马车的人猛地回头恨恨地瞪着他。
那是‘鬼影’个瘦小的姑娘,干巴巴的瘦削身子,矮成一团,几乎只有一点儿。她面相看着年纪小小,估摸着也就十几来岁,还是能称道为孩子的年岁。但这一身的干柴瘦骨不辨男女,只有那双眼睛水水灵灵,她猛地瞪人时,才能隐约看出点儿姑娘的窈窕影子。
女孩儿扎着利落的马尾巴,身材净亮,眉眼锋利得厉害。她从屋子里飘忽出来到马车上的那一下,就算是最爱打闹的男孩儿,都未必有她这样迅捷又利落的身手。
她的脸蛋瘦出了刀一般的锋利,眼瞳深黑深邃,骨节倒是干干净净的,此时穿着有些厚重的夹袄,只把露在外边的鼻尖冻得通红。
女孩子手上紧紧抓着一片黑铁片样式的东西,那玩意儿打造得精巧,大约是一片黑黑的鬼面具,鬼面具很薄,比她自己的脸却要大许多,仔细一看,恰能罩住一张男人的脸。面具比之她的手又大又厚重,她身子很瘦,身上就压根没有能藏东西的地方,抓在手上,旁的人只须远远瞄一眼就能发现了。
她于是狠狠瞪着眼前的人,不说话,也不肯松手。
男人转回头去,正对上一双凶狠得跟狼一样的眼睛。他看着她瘦弱的身影,倒是一点儿都不怕那凶狠的眼睛,只心里“啧”了一声,想道:吃得不好,睡得不足,营养不行。
他摸了摸鼻子,又说:“你要实在不想丢,就去当行存个活当,跟掌柜的交代好了,十几二十几年来拿都行。将军威武,倾慕者众,仿制者无数,北地仿造的鬼面具没有几千也有一万,打得这么精巧,存得久一些掌柜的也不会说什么。你要是信不过当行,干脆就找个隐蔽的地方埋坑藏起来,随你爱怎么!只是你非要带着身边,就从我的车上滚下去。”
女孩子还是不说话,也不肯动作,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良久。
男人看着女孩那个倔样就觉得头疼,他们俩僵持了好一会儿,他想了想,干脆当着女孩子的面把马车的帘子撩起,对着里头说:“你非要这么耗着你就看看他,你看他等得起?”
厚重的布帘之下,马车里头比想象的更宽敞些。马车里头四面都堆了满满的厚实被子,还有绒绸铺得软活,甚至还烧着小炉子,光光是看一眼就觉得这里头既温暖又舒服,舒服得骨头都酥了。
锦被里头埋着一个身量高长的男子,他藏在层层叠叠的锦被之下,摊在中间,大大咧咧就占去了马车的一半。男子穿着半身青色的布衫,锦被外头还盖着一张棉外裳,看着暖得在已经冷冰的北地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他半张脸埋在软垫里,透出另外的半张脸活像一块白棉花布,没一丝血色。
这么大一个活人陷在软褥之中,外头两人争执良久,里头的人仿佛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随着帘子被撩动,冷风直往里头簌簌地吹,温暖的气味被带着冰花的空气一扫而空,路在外头的另外半张脸立刻见了冻红。一通动作下来,他还是丁点儿反应也没有,不知是睡了还是死了,只有胸廓些微的起伏宣告活人的体征。
女孩子被他的动作吓到,着急忙慌地去抢男人手上的帘子,让帘子放下来。
这马车上的帘子也是特制的,几层棉布缝在一起,针脚歪歪扭扭,漏了线头,未免有些蹩脚。只是胜在厚实,寒风吹也吹不动,把里边儿和外面的温度分成了两个世界。
男人皱了皱眉,有些难办:“您老人家人小鬼大,不懂事,但听大夫一句劝吧。天寒的边关不好呆,再这样冻下去,他未必能撑过这个冬天,你知道吧?”
他觉得女孩子不太信服,于是又半是威胁道:“我帮你们可纯粹好心,你若是信不过我,大可以另寻高明!”
他眯着眼睛,语气放得很低:“但是只要我一走,你能不能找来人我是不知道,可他是死定了的,你信不信?”
女孩子被他威胁有些动容,他的话切实切到了痛处,她心思在底下转了两圈,抓着手上的东西松松紧紧了好一会儿,脸上的不甘心几乎能够透出来。
男人心中‘啧’了一声,干脆放了手,帮她下定决心,伸手作势要拿女孩怀中的铁面具。
女孩被他这个动作刺激到,一下子发了狠劲儿,双手紧紧抓住了,力气竟真比男人还大,男人没扯动。
那女孩瞪着人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男人嗤笑了一声,手指成屈,弹了一下面具,精铁所制的面具回响出一道清亮的声音:“传闻谢将军容姿秀美,每行必佩黑面,黑面青纹獠牙,威武不凡,以阵前威吓敌阵。北境是谢将军的地盘,北地人敬仰他,类似形制的东西多得卖出天上去了——但这么精巧的工艺和制式,还真是少见。”
女孩不说话,只是死死瞪着他,要是男人眼神利索些,还能看到她藏在铁面具下的手已经悄悄探到护腕边缘,在边缘处摸索出一道雪白的光。
“小女娃,”男人恰似浑然不觉,“我知道这是什么、知道他是谁,还知道你们现在应该在哪儿——我一介平民百姓,尚长了脑袋眼睛耳朵,别人也能长。”
女孩子楞了一下。
男人直勾勾地对上那双狼一样的双眼,这一回却是那双眼睛先退却了:“雁绝传说有虎狼十万,就是上蛮再次压了境也不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了他,按说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了吧?可你们不在边关、不往雁绝,出了事,不先行官了,死乞白赖地捡一口气直到我捡到了你们,你在怕什么?你在防什么?”
他压低声音,语气快速:“你怕什么东西,竟然还这么明目张胆地拿着身份的证明到处乱晃?还要叫我一个陌生的好心人搭上身家性命去陪你们的霉头吗?”
男人说话像刺,但道理是实打实的:“我帮你们是好心,不帮,你也没法说道什么,你要是实在信不过,那大家分道扬镳各安天命好了,我不受你们的拖累!”
“我一介小老百姓,打仗了第一个挨刀,天塌了第一个压死,天上掉了银子馅饼、漫山砸遍也砸不到我头上——可怜着呐!哪有那么多多余的情愫分出来天大的好心供你们这些贵人任性挥洒?”他偷偷翻了个眼皮,催促说,“你快着些决定吧,我夫人还在家里头等我呢!回得迟了,她该第一个活剐了我!”
他话音刚落,店家颤颤巍巍地从旅店里头跑出来,晃着手中打好的酒,跑得一步一动,男人怕他跌了酒,干脆下了车,赶忙上前迎着。
他和旅店老板说话间,女孩子一眼不眨地瞪着他,手却是渐渐松了。最后,她十分不甘心地,狠狠地咬着牙,翻身下车朝远处跑去。
男人看着她跑远的背影,终于长吁了一口气,心说人话真是不容易说,小孩儿更是难讲,自己这几天真是把一生的话都说得干净了,嗓子里烫得哑。
车里面断断续续的呼吸声越来越微弱,一口滚烫的呼吸从鼻尖散逸出来,在这北地特意制造出来小小的温暖空间中,被冻成了虚影。
男人叹了口气,也不知对着谁,也不知向谁说:“你也真是够命硬的。”
天光亮起,一行车马打着旗号再度启程。长烟浩浩渺渺,车马绝尘而去,壁帘厚重着所有人的心,挂着雾,挂着风,挂着前尘莫问,后路不知的忧愁苦闷,忡忡之心。
初生的太阳还未升起,只有隐约一点儿红色的、又橙色的光,薄薄地照彻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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