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将军流年不利,前脚才在天子跟前请罪了没几天,后脚又被抓入宫中问罪问责问了一夜——不止他一个,还有大理寺上下一干重要不重要的官员,搁老远就能看到这群人头顶上明晃晃一个‘渎职’在那儿耀武扬威,只好统统跪在太极宫外头等候天子发落。
大理寺卿和谢将军首当其冲,特别获准在殿内被淋头痛骂的资格。
大理寺白日走水,一群大小废物们救了半天才救干净了,整个火情中大理寺司上下倒没什么太大的损失,重要文书都有备份,人事伤亡不多,只烧死了两个人——包括那位被安置在大理寺中的试子卢道先。
幸好御前青眼的瑞平王在这场闹乱中平安无事,不然以他昭太子遗孤的身份,朝堂上下闹腾这么一番,他谢白和大理寺上下一干官员真是万死难赎了。
最后大理寺卿停职待查,一干官员下狱的下狱,发落的发落,降职的降职,剩下人事待查后定罪。
御史台正式介入此事,成立专案组,将考场生事、大理寺司走水、考生身亡几事列为一案,御史中丞王均平负责主理此事,会同刑部、门下展开三司会审。
谢将军倒是没停职,不是天子和这群大小废物这么一比对,看他顺眼了,而是因为一封急报直达天子御前,陈情江南水道李德平叛逆一事。折信红标,并在其中附言莱芜人事似与上蛮勾连,在海防一事内发现疑似莱芜人走私佛不知的痕迹。
——这下连佛不知的来龙去脉都有了首尾,谢将军又有了有用之处。
天子痛斥了谢将军一夜,因为这封折信不得不按捺了剩下的半肚子怒火。正值用人之际,朝中武将自和业二十二年之乱后青黄不接,实在是良将难求,找不到顶事的人了。
天子让谢将军勉为其难地接回了自己的脖子,最后高高挂起,暂且放下——贺先为这不太中用的折报终于在关键时候救了更不中用的将军一马。
只让他滚回家自省。
谢将军连忙叩谢天恩,忙不迭回家闭门思过去了。
三司展开推定,孙虑重这不值钱的监理终于吃了挂落。大约是怜他火场死里逃生一回,秦顺没太计较他办事不利一事,而是真切地认识到了可能有些人天生就不大适合做某些事,让一个大夫干政事,属实胡来。秦顺赐了些宫中药膳食点,只叫他压惊,毕竟明面上出了个大茬子,也不好叫他太好过,最后监理的名字倒是没摘,只说让他跟着王大人便宜行事,干点出个眼睛的差使,好清清名。
堂堂郡王爷,办事不利反而连吃带拿回家压惊的,在燕朝的历史中大约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了。好在当事的两人都知道坏事不声张,孙虑重在秦顺连天的唉声叹气中也退了场。
孙虑重事后自己复盘,他产生的幻觉最大的可能就是来源于佛不知,但是剂量不足,而且不是直接饮食,所以半真半假,轻易能被人唤醒——他的当天的饮食和用水都是在将军府上用的,不说将军府讲究同食同桌,大家伙吃的都是同一个锅里的菜色点心,只单说假使将军府上也能被渗透干净,那么大燕的朝廷也不必继续干下去了,直接宣布完蛋了事。
但如果不是通过饮食中毒,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火场中点燃了什么,通过烟尘吸入体内致使佛不知发作——比如卢道先本人。
因为没有直接饮用入血,所以来得快去得快,呼吸之间药效就散干净了。
这是个新发现,孙虑重琢磨着:正常来说,药物入体,药物的某些成分就会随着人身体的吸收逐渐和人‘合二为一’,药效越来越差,在身体中慢慢消耗干净,直至彻底消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如果卢道先中药以后,反而变作了一尊‘行走的佛不知’——他的焚身仍然能够作为佛不知的载体重新使佛不知发挥药效。那是不是说明了,人的身体其实无法真正吸收佛不知,虽佛不知在体内发作,实际上是身体对佛不知的排斥和对抗,药物本身无法真正消化,佛不知仍然残留在身体某处呢?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是不是只要想法使残余在体内的佛不知顺利排出体外,那受困于佛不知的人——就有救了呢?
这个想法太过于新颖,又暂时无法证明它的真实性,未免白白惹人空期待一场,孙虑重决定先将这个看法按下不表,找机会再试验看看。
御史台的大人们照例来和他问了一趟事情的经过,御史中丞王俊平知道内情,孙虑重如实交代了一番,但他的证言并不是特别可靠。他不知道幻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于自己记忆的真假无法做出保证。就算他记得再清楚,那些也很有可能只是他臆想中的幻觉,幻觉并不严重,半真半假,但覆盖了一定的真实,会和事实稍有出入。
孙虑重和王大人交代着事情,突然想到,他只是浅浅地吸了一口佛不知的余威尚且如此,那天天困在幻觉中的谢白呢?
——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最亲近的人不可信,最厌恶的人不可信,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既吵闹,又让人不安。孙虑重尚且不知道那是幻觉,能安心地把一切当做真实对待,可谢白真切地知道自己身处幻觉之中,时时提防、刻刻分辨,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幻觉中,叫人看出错处来。
五官会欺骗,所以不可尽信五官,心血会沸腾,所以不可依赖心血,肉身和神智没有一样可信,声光香甜皆可能虚假,连自己的血肉口鼻都不能尽信,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每年每日每分每秒,时时刻刻都在真和假之间游离,精神极度紧绷,这么一直下去——人不会疯掉吗?
倒宁愿一直睡下去了!
孙虑重恍然发觉,自己先前叫他试着和幻觉共处,叫他醒来的那些话,说得着实是有些太轻巧了。
孙虑重交代完了事,心事重重地回了家——医馆有姚大夫,此刻他又不知道怎么面对谢白秋叶两人,两相权衡之下,只好跑回了不怎么安置的瑞平王府。
他临走的时候大理寺那群大小官员还在外头跪着,孙虑重匆匆看了一个打眼,似乎没见到给自己指路的那个人。
孙虑重心事重重地入了睡,他受了点儿皮外伤,不是大事,只是身上难受,这一夜睡得并不好。
他辗转翻了几次,睡到后半夜,忽然来人把他叫醒了。
正常来说,夜半时分,只要不是立刻掉脑袋的急事都不会特地把身份尊贵的主人家喊起来,打扰人家的安眠。但孙虑重之前和府人们交代,如果是将军府上来人,可以直接喊他——那时谢将军刚下了钉子,他怕谢白会撑不过那一阵,得随时去看。
可惜那阵子孙虑重常住医馆,府人们接到了瑞平王爷的殷殷嘱托,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这用武之地立刻就来了,将军府上谴了车驾派了侍卫,请他立刻过府说话。这做派够不客气的,换了个人折腾言官们得参他一本不敬的罪名,把他本来就厚的罪名录再厚上几分。不过孙大夫没脾气,闻言二话不说稍微收拾了自己就上了将军府的车驾,跟被拍花子似的施施然被将军府拐走了。
秋叶在门口焦急踱着步,见了孙虑重来脸上才放松几分,孙虑重问说:“怎么回事?”
秋叶叫人安歇了清了周围,才跟着孙虑重道:“不知道,上半夜开始就突然叫不醒人——我听说你们在火场着了道,怕他出事,今晚本打算一直守着他。谁知道他睡下没多久就突然发起热,整个人滚烫得很。我叫人把之前的药方煮了来给他灌下,他开始还配合,但半路就爬起来一直吐,能把胆汁吐干净了。叫人也不应,碰他没反应,神智不太像清醒的样子,我又不敢叫其他人来。”
“而且他皮肤颜色也变得通红,之前的伤口渗血,像是......我不敢碰他,我怕、我怕......”
怕他也像那些人一样,血肉翻飞、化作一团粘稠的赤红潭水,默无声息地融化在今夜永不会亮的天黑里。
秋叶闭着眼睛按着头,不敢把那不吉祥的话往下说了。
孙虑重一点头,拉着药箱往里走:“我看看去。”
谢白伤口恶化的程度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些,孙虑重立刻给人施针止住那些沸腾的血脉,又叫人重煮了一碗药来,亲手给他灌下,用银针封住咽喉要道不让人吐出来。
那些本来已经弥合的血肉不知怎么又翻了天,一身破皮烂肉在单薄的衣服底下粘连着,想把血肉中的异物往外挤出,汗水和血肉融合在一块,在滚烫的体温上渗着不结痂的脓水。
孙大夫不知道为什么情况会突然恶化,只好再次给他敷了药粉。
一番折腾直到天色将将有些白,谢白的情况才好些了。粉红的皮肤褪出苍白的颜色,人也安歇了许多,不再往外冒出汗了。
孙虑重伸手一探,已经退了热。
他松了一口气,叫秋叶再煮了一碗药来。
忙碌了一夜,他这夜间本来精神就不太好,手上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看着谢白的情况好些了,孙虑重靠在房中的案桌上,稍稍眯了一会儿眼睛。
眼睛眯上了还没到一会儿,刚闭上半盏茶的功夫,孙虑重又听见谢将军那儿又开始有响动,谢将军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孙虑重怕是情况反复人又要吐,秋叶还没回来,他急忙起来去看。
谢白没有要折腾的意思,他已经醒过神来,只是还不太清楚。他听到声音翻了个身,努力地睁着眼睛,但只是眯开了一条缝,模模糊糊地看着声音的方向。
他朝着孙虑重的方向凝神良久,半晌后,孙虑重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谢白刚刚醒来声音还沙哑着,听着不清楚。他极小声地念叨着什么,声音黏在薄薄的嘴皮子上,像是一句哀求:“你别再来了好吗?我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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