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有限,脚程也有限,何况孙大夫还不是秋谢二人这种训练惯了的,最后还是请秋叶帮他准备了车驾。
秋叶跟他一起上了马车,斜了一眼还在激动中的孙大夫,万分无语:“有话好好说嘛,跑什么跑,还能跑得过马车吗?”
孙虑重只好笑笑敷衍过。
卢道先的尸身停在大理寺司敛房内,等仵作验过结了案,才会把人按卢家的考虑下葬。
孙虑重到的时候王均平也在大理寺司内,听说王大人为这案子可算殚精竭虑,近日来吃住都在大理寺内。大理寺一干重要官员统统停了职,几个案子的案情加之大理寺内务的恢复重建都一起挂在了他的身上,一摊杂事中间的王大人在废墟里头成天不见天日,都快捂出病来。陛下的期望重,放榜的日子也快了,王大人眼见着憔悴了许多。
底下的侍卫通报了一声孙虑重来,王大人脸上肉眼可见地高兴了一点:“小郡王!”
匆匆寒暄了两句场面话,王均平忙不迭地把话题扯回到正事上来:“小郡王来得恰好,大理寺内仵作验完了尸,刚得了新发现。”
孙虑重问:“什么?”
王均平说:“仵作验尸的时候发现卢道先唇角边有一块小小的墨渍,似乎是之前有伤口,墨水染了进去,轻易发现不了。”
“着了人往卢府上一问,才知卢道先确实是有用嘴舔笔润笔的习惯。”王均中解释说:“卢家失去唯一的收入来源后,其实家中银钱不支已久,只是勉力维持着府上表面的光鲜,还带着债,只盼着卢道先这一次参加科考能够起复卢家,届时银钱欠债一应了了。他身上背着卢家起复的关键,卢老太君对他的期望很重,表面上的用物不肯放松,但私底下,大多事物都是能省则省。”
王均平从桌案上拿起一件黑色的小玩意放在孙虑重手上,叫孙虑重细细看了,发现这是一块短短的墨块,甚至没到一节手指长:“譬如他的墨块,这种看不见注意不着的地方,卢家给他用的都是最便宜的土墨。这种民间制墨工艺不好,用碳灰和劣胶凝练,很容易发干碎块,用的时候都是加了水一小点一小点的用,没写两笔就干彻底了。”
“考舍封锁的时候没发现他的墨块,所以京兆府上没注意到这点,猜测大致是到了誊写的阶段,他的墨块快用完了,墨水干裂得又快,一时无法,所以他用嘴来润润笔。”王大人把毛笔比在嘴边,比照着做了一个动作,“从卢府上找到的剩余墨块并没有发现问题,但他当时使用的砚台还留存在京兆府中,墨迹干裂后取了上面的墨粉来烧验,果真有......”王大人凑到孙虑重的身边,压低了声音:“......有佛不知的痕迹。”
“这符合了我们的猜测,他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的,把这致命的毒药自己吃到了嘴里。”
看着孙虑重脸上不作伪的惊讶,王均平这些日子因连轴转而生出的枯燥心思都得到了一点抚慰,他满意地地点点头,坐回了原位,感叹道:“只是仍有一点难以解释。”
孙虑重:“什么?”
“我们从他家中找到的墨块都没有问题,若说是砚台有事,但他在前两日的考试中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妥,”王均平叹气道:“难道就刚好这一块墨块有问题又刚好在这天被他用上了吗?”
孙虑重点点头道:“那我确实来得刚好。”
“小郡王?怎么?”
孙虑重说:“我也有个考虑。”
他们一行人来到停尸的敛房内,卢道先一般身体被烧得皮焦肉烂,另一半还算完好,连着身上穿的都还是当时在考场上披挂的那一件外裳。在京兆府狱和大理寺羁押期间没几件衣服好换洗的,外裳更是顾不上,底下已经烧没了一个角,显得有些狼狈。
孙虑重跟旁边的秋叶借了一把小刀,秋叶老大不愿意,当着旁人的面不好回嘴,只好憋憋屈屈地把自己随身的匕首拿了出来。孙虑重小心地把另一半还算完好的外裳切割了一个角下来,递给旁边的侍卫,吩咐:“烧烧看。”
佛不知出现也才二十来年,可算新鲜事物,还没研究出来有什么好查验的方法,最快捷最迅速的办法就是直接烧。佛不知烧出来的是一种灰白的烟,和平时的白烟区别不大,稍微对比一下、或者相对熟悉的人或许能够认出来。烧透后的佛不知不会蒸干,而是呈现出的油水状,上清下浊,性质粘稠,量少了看起来就黑黢黢的。
侍卫拿来验药的铜盆,将那块布放在里头点燃,几个人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静静等待着,没一会儿,果然在铜盆上方升起了一缕灰白色的烟气。
孙虑重叹了一口气:“灭了吧,省得等下中毒了。”
侍卫往里头浇水灭火,火焰熄灭以前,几人都在铜盆里看到了油水样的污渍,这下是真的坐实了佛不知的来源了。
“这可真是造化弄人了。”王均平苦笑了一声,“卢道先大概不知道自己的衣裳有问题,我斗胆猜测一下,他这件外裳看着是丝品,烧的快,点燃了以后会留下炭灰。卢道先在考场上墨不够了,恰又不慎烧了外裳。考试都考到了最后一科,谁会甘心在这时候因着墨不够这种小事功败?加之卢家的处境也等不起了,外裳留下的——不论是炭灰还是黑油吧,启发了他,于是卢道先把这炭灰融了灰迹拟做墨,打算先勉强把考试对付过去。”
王大人苦笑着摇摇头:“谁知道这突发奇想的一刻终还是要了他的命。”
卢道先已死,他们提出的猜测再接近可能再多都已经毫无必要,真相,大概只有死去的卢道先一人知道而已了。他们唯一知道的是——佛不知的来源找到了。
王均中立刻点了人动身:“来人!着人查验卢府上下,特别是衣料和丝织品,非要找到这衣料的来源不可!”
王均平回过头来和孙虑重告罪道:“小郡王,先行一步,待某查验后再知会小郡王一声。”
孙虑重想了想,说:“我跟着一起去吧,老太君年事已高,这折腾下来大约不会太好。”
秋叶看看这又看看那,哪儿都没她的用武之地,非常迷茫地指着自己:“——那我呢?”
她挠了挠脑袋,硬着头皮也跟了上去:“我也跟着一起去看看吧。”
事关佛不知,临出发前她还不忘了让孙大夫路上写个条子给谢白也知会一声,有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调动一下十六卫。
京中禁空,不许放鸟信,发现一定高度以上的飞鸟就射下来,因此来往递信多半都靠小厮和侍卫们跑动。人力脚程哪有那么快,又不是都姓秋,等递信递到将军府上的时候,孙大夫那一头早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干了。
谢白刚刚换洗,发梢还滴着水,披衣坐在中庭里,一字不落地把孙大夫递回来的条子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了一遍不够,好像没读懂上面的意思似的,又重头读了一遍。
他捏着手上的信条,坐了不知有多久,半晌后,才缓慢地站起了身往外走去。
将军府上的留住的府人不多,他见着一个人就上前抓着人问:“李伯伯在吗?”
这个不是,又抓着下一个人:“李伯伯在吗?”
直到抓到李管事面前,还没等他开口,李管事反而先问了:“小少爷?怎么了?”
李管事心里跳得厉害,他一大把年纪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心里很少这么慌。上一次这么心慌,好像还是十三四年前了,那时候北疆传来噩耗,将军府死了两位主人,唯一的小主人年纪尚小,他不得不耐下一切心思。
自从谢白能够立起来以后,为着尊敬,李管事总是称呼谢白将军。可能是这一刻的心思和十三四年前那一刻太像了,李管事扑通直跳的心,让李管事把那时候的称呼脱口而出,又叫谢白变回了那个一夜间再无依靠的小少年。
“噢,”谢白应了一声,站直了身子,表情也恢复了往常,“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一问,那年我从宫中搬出来,宫里赐下的衣服布料还在吗?那时候我爱得紧,天天穿着,现下突然想起来了,拿出来我看看。”
李管事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心里扑腾个不停。他松了一口气:“这个啊,老头子找找看。”
李管事抱怨了一句:“突然这么严肃,怪吓人的,府人都叫将军吓了一跳,大呼小叫地喊老头子来。”
谢白轻笑了一声:“抱歉抱歉。”
宫里赐下的东西都是好物,谢白如今糟践惯了,都不爱穿那些东西了,年少的物件全都放在了库房。
谢白跟在李管事的背后一路走了过去,披衣散发,像个幽灵似的。
李管事倒腾了一番库房,翻出了几件放到如今仍旧光鲜的旧服,少年人的衣服小了几圈,制式却都是顶顶好的。他那时被娇养惯了,次一点儿的东西都看不上眼。
李管事说:“都在这儿了,将军都这样大了,哪儿还穿得下,翻出来做什么?要拆吗?”
谢白摆摆手,说没事,随手拿起一件衣裳往外头空旷的地方走。
他随便找了一处地方,点燃了火,把那好好的衣裳丢进了火里头。
李管事那种不好的感觉又回来了:“......将军?这又是怎么?”
谢白不回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跳跃的火光,鲜红色的光亮照了他半张脸,不知道那是火还是别的什么。燃起的火焰在青天白日底下狂欢着,火光烧啊烧,好像要一直烧个透彻,直直烧回他仍旧被深情爱重的少年时。
烧出了一缕灰白色的烟。
李管事的心脏跳得厉害,心说这么折腾老年人可不好。他看见谢白把那火熄了,好好的衣服早已烧得不成样子,又听见谢白问:“李伯伯,我小时候发了癔症,宫里的太医是怎么说的?”
李管事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头晕,但还算清醒,听了谢白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少爷什么时候得过癔症?倒是福安公主——小小年纪就夭折了,可能真和癔症有点关系。”
谢白缓缓地回过头,他看见几个李管事同时在他耳边发话,一个回答说“什么事也没有啊?”一个一脸迷惑地说“少爷没病”一个又笑呵呵地说“只叫人煮了药来吃,将军不是逃了几次吗?”
他们的话同时重合在一起,在谢白耳边爆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声响,叫他什么话、一个字也没听见。
女人的身形从李管事们的背后缓缓走出来,在一片吵嚷的声音中间直直看到他,她万分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不成器的东西,不是叫你什么也别信吗?!”
谢白觉得脑袋中好像被花玻璃折了一段五颜六色的光,破碎的玻璃片上片片都折射了一个人,一段事,这些人站在缤纷的碎片中同时开口,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上质问着他——
问的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楚。
谢白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天空倒了下来,被夜色瞬间覆盖。
“将军?!将军?!——”
“小少爷!——”
“小不正。”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注:舔笔可不是真的用嘴去舔,法治在线卢某已经用生命向我们展示了随便把东西放进嘴里的危害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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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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