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明明已经熬过了煎熬晦涩的课程,我却变得愈发坐立不安起来。
昨日的那场交易像一场幻梦,嘴里仿佛还残留着红豆面包绵软粘喉的口感,但那股香甜的气息总在我因为饥饿到极致的肠鸣中虚幻地飘荡,引诱着我不自觉地开始期待今天的“交易”。
想到这里,我又灌了一口冷水,企图用液体给我辘辘的肠胃充饥。
我不自觉地瞄向魏云弥座位的方向,她坐在班级正中间的第四排,那是听课的最佳视野,无需在前排忍受老师的唾沫和小蜜蜂刺耳的音量,也不用在后排被挡得看不清白板而哀声载道。
我用天生的主角、上帝的宠儿这两个词来形容魏云弥一点都不过分。
此刻,她正撑着头与前排的林小雨聊天,黑长发被她随意地挽成了个侧丸子,碎发泻在校服衬衫上,像一副泼墨画。
她连背影都像只优越高贵的天鹅。
我刚想收回视线,就被敏锐的林小雨捕捉到了,她大概还在为我昨天的不领情而生气,瞪了我一眼后又悄咪咪地对魏云弥说了什么。
我的指甲深陷掌心。
果然,带着怜悯接近我的人最后都会被我用“清高”竖起来的刺扎伤,那股仅存的同情最终都会演化成厌恶和讥讽。
林小雨仅仅只是那群人中的一员。
我习惯了。
魏云弥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却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审视和嘲笑。
她似乎笑了一下,站起身,径直朝我走来。
我连忙低头,假装在写作业。刘海遮住了右眼,仿佛这样就能遮盖我那千疮百孔的自尊心。
“繁郁。”她轻轻敲了下我的课桌,把那枚红豆面包推到我眼前的。
“放学后,我在美术教室等你。”
我盯着那枚红豆面包,焦黄松软的表皮层刷了香甜的酱。
魏云弥好像是故意把它放在了窗隙里漏进来的几缕光柱下,它的色泽更鲜明了,诱人得让人无法拒绝。
我的喉结滚动了一圈,干涩地开口:“今天……要画什么?”
魏云弥的眼睛亮了起来,里面闪烁着狡黠的光。
“你的手。”
手。
这个简单的名词像根针一样扎进了我的心,冒犯我敏感的神经末梢。
魏云弥灼热的视线如X光般直接透射到我缩在袖子里的常年不见光的手。
我连写字都不敢把全部漏出来,生怕被人看见那丑陋得如同薄皮裹挟枯枝的手指。
可魏云弥注意到了。
这个隐秘的认知让我有些害怕,这意味着,她在我无知无觉地时候,偷偷盯着我很久。
“……为什么?”我气息不稳地发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她察觉出了我的警惕,却像只猫儿一样笑得轻松。
“因为……你的手,很漂亮。”
我的胃抽痛了一下。
我清楚魏云弥的话不是出于奉承和恭维,她把我最病态最自卑的瘦捕捉成带着疼痛的美学,眼里的痴迷几乎要把我灼伤。
魏云弥敏锐地捕捉到我把手瑟缩进袖子里的动作,突然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繁郁,细腻的你,唯独没有看见自己的珍贵。”
我被这句话激得惊讶地抬头看她,看到了她眼里的闪烁着认真的光芒。
不是出于怜悯,不是出于同情。
她的馈赠与林小雨的不同,是一种把我当成正常人之间的等价交换。
我的左眼皮跳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那些因为自卑而退缩的敏感和忧虑被她的话语冲击得烟消云散。
在她锐利的注视下,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笑了,右脸颊小酒窝的凹陷盛满了明媚笑意。
得到了我的回应,魏云弥转身想离开,我突然出声叫住了她:
“魏云弥!”
“嗯?”她回头的动作幅度太大,松散的丸子簌簌地散下碎发。
“刚才……”我咬着下唇,做了一番斗争后终究是把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刚才林小雨和你说了什么?”
她转过身,深蓝色裙褶划过一圈凌厉的弧线。
“她说……”魏云弥歪着头,“说你是个不知好歹的怪人,让我离你远些。”
我死死盯着红豆面包的配料表,喉咙发紧。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把我扎得钝痛。
“可我觉得,”她突然凑近,清甜的少女白茶香扑鼻,“她才是那个看不懂珍宝的笨蛋。”
她的尾音带着笑意,像蘸了蜜的羽毛轻轻搔挠我的心口。
我猛地抬头,撞进她倒映着我惊愕脸面庞的眼睛。
亮晶晶的像是流光溢彩的星,仿佛我真的是什么值得珍藏的宝物。
午休铃突兀地响起,魏云弥直起身,留下转瞬即逝的香气。
“放学后见,繁郁。”她冲我眨了眨眼,“我等你。”
我目送她离开,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红痕。
林小雨刺耳的评价与魏云弥滚烫的话语在我脑海里仿佛拉扯,直到邻桌同学不耐烦地催促我交作业,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地把课本里夹着的那张画像摸了个遍。
我如梦初醒般猛地把那本书压进抽屉的最底层。
放学后的美术教室,西沉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痕迹。
魏云弥比我来得早,正半蹲着调试颜料。
听到声响,她回过头,碳粉在她的脸颊上蹭出灰痕,却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明亮。
“坐这儿。”她拍了拍铺着天鹅绒布的椅子,“把袖子卷起来。”
我迟疑地卷起外套袖,露出嶙峋的小臂。那些凸起的骨节和淡青色的血管像是被寄生虫吸食了所有的营养和血肉后,只剩下一层枯竭的皮。
丑陋。
病态。
熟悉的羞耻感如潮水般涌来,但魏云弥的目光却像带着温度的绸缎,轻柔地拂过我每一处凸起的棱角,让我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
“真美。”她喃喃道,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塑料小包装递给我。
“给。”
我犹豫了一瞬,探出手接了过来。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盯着手里正方形的小包装袋。
魏云弥盯着我不说话,似乎想要从我的眼里看出什么。
良久,她才回答。
“指套。”
“?”
见我还是一脸茫然,她才悠悠解释:“吃外卖用的,防止把手弄脏。”
我恍然大悟,同时也为自己的愚笨和脱节感到窘迫,因为我从来没有吃过外卖。
“哦。”
她的眉头似乎皱了一下,突然把目光转到我嶙峋的手指上。
“你的手指很长,很好看。”
我被她夸得不自然,局促地把骷髅一样的小臂藏在了身后。
魏云弥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掌心温热柔软,与我冰冷嶙峋的骨节形成鲜明对比。
“躲什么?”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拇指轻轻摩挲着我手腕凸起的骨头。
“这么漂亮的手。”
我的呼吸一滞。她的触碰像烙铁一样灼人,我想把手抽回,却发现自己的肌肉不听使唤。
阳光透过美术教室的窗户照射在我们交叠的手上,我的皮肤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你看,”魏云弥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沿着我手背的肌腱描摹,“这里的线条多美,像小提琴的琴弦。”
她的比喻让我的胃部一阵紧缩。
我想起音乐课上课本插图里那些昂贵的乐器,那些修长圆润的手指在琴键和琴弦上跳跃的模样。
而我的手——干枯,苍白,指甲边缘因为营养不良而泛着淡淡的紫色。
“你又在可怜我!”
我猛地抽回手,塑料指套包装掉落在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魏云弥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她弯腰捡起那个小包装,动作慢得令人心焦。
“繁郁,”她直呼我的名字,“你真觉得我只是在可怜你?”
我咬着唇不回答。美术教室突然安静得可怕,远处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的喧嚣声和脚步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魏云弥突然笑了,那个酒窝突然又出现在她的右脸颊上。
“你知道吗,”她拆开包装,取出一个透明的指套,“我收集过很多手模的照片。”
她捏着指套的边缘,像在展示什么珍宝一样把它撑开。
“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的手稿,罗丹的雕塑,还有……”她的目光落到我的手上,“医院教科书里严重营养不良患者的X光片。”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
“你拿我和病人比?”
魏云弥没有回答。她缓慢地将指套戴在自己的右手食指上,透明的塑料薄膜贴合她修长的手指,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美没有标准,繁郁。”她抬起手,戴着指套的手指轻轻点在我的锁骨上。
“就像有人喜欢妖艳绽放的玫瑰,有人迷恋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而我……”她的指尖顺着我的锁骨滑向肩窝,“偏爱干枯的枝条。”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既因为她的触碰,也因为这番扭曲病态的赞美。
魏云弥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一种透明的浅棕色,我能在那里面看清自己的倒影——一个瘦骨嶙峋的怪物。
根本就没有她说的那么美。
“你有病。”
我重复了昨天的话,但这次的声音更轻,更像是一种无力的确认而并非指责。
魏云弥终于收回了手。
“也许吧。”她漫不经心地回答,仿佛我们在讨论天气,“要试试吗?”
“什么?”
“指套。”她晃了晃手中剩下的那个,“我买了两个。”
我盯着那个透明的小东西,某种荒谬的冲动驱使我接了过来。
塑料包装的摩擦声随着我撕开的动作沙沙作响,我笨拙地取出指套。它比我想象中更薄,几乎感受不到重量。
用这玩意吃外卖……真的不会被戳破吗?
我古怪地想着。
魏云弥注视着我尝试戴上它的全过程。我的手指太细,指套戴上去松松垮垮的,像一层多余的坠皮。
“真可爱。”她突然说,声音里带着我无法解读的情绪。
我涨红着脸想要扯掉指套,却被魏云弥伸手拦住。她温热的掌心攥住了我的手,指腹轻轻按压那些不服帖的褶皱,将松垮的塑料布料一点点抚平。
“别动。”她的声音带着蛊惑的意味,另一只手已经拿起了炭笔沙沙作画。
美术教室终于安静了下来,炭笔与画纸的摩擦沙沙声混杂着浓郁的松节油气息,将整个空间浸染的愈发粘稠。
魏云弥的手指还扣着我的手腕,指套透明的接触点泛起细密的褶皱,我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膜鼓动。
“其实我很羡慕你。”她突然开口,笔尖在画纸上勾勒出我指节凸起的轮廓,“能如此纯粹地展现生命最原始的姿态。不像我……”
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我从未听到过的晦涩。
“从小被当成大家闺秀一样教导,要完美,连呼吸也要计算频率。”
我怔怔地看着她,看她垂落的发丝挡住半张脸,看她的眼睫在炭粉的灰痕下轻轻颤动。
那个永远光彩照人的魏云弥,此刻竟像是被剥去了所有华丽的伪装,露出内里柔软的、与我相似的灵魂。
“你妈妈……”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却见她的炭笔在画纸上划出一道深刻的笔痕。
“对不起。”我慌忙道歉,却被她摇头打断。
“没什么不能说的。”她轻笑一声,带着自嘲的意味,“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称体重。”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我的眼底。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爱的从来不是我,而是那个能完美复刻她芭蕾梦的、永远纤瘦的躯壳。”
寂静如同潮水席卷了整间教室。我盯着魏云弥脸上的灰痕,突然想起了昨天她画的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原来在她眼里,我们都是困在躯壳里的囚徒。只不过她的牢笼嵌满了金边,而我的满是锈蚀。
“所以你才会对……这样的我感兴趣?”我轻声问,低头看了眼自己带着指套的手。
夕阳的余晖为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暖色,竟真的有了几分魏云弥所说的“艺术品”的错觉。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画架转了过来。
纸上的手比现实中的更加纤细凌厉,指节的骨感被刻意放大,指套被她绘成透明的塑料,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在画作的角落,她用炭笔写了一行小字:
“献给永不妥协的美。”
“明天还来吗?”
魏云弥又问了同样的问题,这次却伸手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像个讨要糖果的孩子。
我望着画中那只真实地不像我的、却美得惊心动魄的手,喉咙发紧。
“……也许吧。”我的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晚风揉碎。
“那……我等你。”
魏云弥的视线再次落在了我的手指上,指套还滑稽地挂在我的食指上。
我难堪地攥紧了指节。
气氛一时间变得格外诡异,我猛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繁郁。”
走到门口时,魏云弥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我咬了咬下唇,还是鬼使神差地回过头,魏云弥却没有看我。
她依旧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铅笔,在画纸上快速地勾勒着什么。
“……怎么了?”我的声音带着不自然地颤。
她这才回过头,阳光将她的侧脸勾勒出一层金边,整个人柔和得像一幅文艺复兴时期的肖像画。
“明天见。”她轻声说,单边酒窝里盛满了阳光的暖。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指节上的塑料指套仿佛在那一刻变得格外灼人。
“嗯。”
我闷闷地应了一声。
可我紊乱得震荡胸腔和肋骨的心跳,却隐秘地雀跃着、期待着一个我最讨厌的明天。
魏云弥疯狂暗示,但是繁郁小笨蛋不知道[竖耳兔头][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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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指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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